
No. 873-A 肇論序
慧達率愚,序長安釋僧肇法師所作宗本、不遷等四論曰:有美若人,超語兼默,標本則句句深達佛心,明末則言言備通眾教。達猥生天幸,逢此正音,每至披尋,不勝手舞,誓願生生盡命弘述。夫神道不形,心敏難繪,聊寄一序,請俟來哲。蓋大分深義,厥號本無,故建言宗旨標乎實相。開空法道,莫逾真俗,所以次釋二諦,顯佛教門。但圓正之因無尚般若,至極之果唯有涅槃,故末啟重玄,明眾聖之所宅。雖以性空擬本,無本可稱,語本絕言、非心行處。然則不遷當俗,俗則不生。不真為真,真但名說。若能崇茲一道、無言二諦,斯則靜照之功著,故般若無知;無名之德興,而涅槃不稱。余謂此說周圓,罄佛淵海,浩博無涯,窮法體相。洪論第一,肇公其人矣。
肇論略注卷一
後秦長安釋僧肇作
苻堅有國,據關中,號為大秦;暨姚萇篡立,亦號為秦,故史以前、後別之。萇崩,其子興嗣國。什師譯經,當興之時,故公稱後秦。按公傳略云:「法師僧肇,京兆人,幼家貧,為人傭書,遂博觀子史。志好虗玄,每以老莊為心要。既而歎曰:『美則美矣,然其栖神冥累之方,猶未盡善。』後見舊《維摩經》,歡喜頂受,乃曰:『始知所歸矣。』因此出家,年二十為沙門,名震三輔。什公在姑臧,肇走依之。什與語,驚曰法中龍象也。及歸關中,詳定經論,四方學者輻輳而至,設難交攻。肇迎刃而解,皆出意表。著般若無知論,什覽之曰:『吾解不謝子,文當相揖耳。』傳其論至匡山,劉遺民以似遠公,公拊髀歎曰未曾有也。復作物不遷等論,皆妙盡精微。秦主尤重其筆札,傳布中外。年三十二而卒,當時惜其早世云。」
宗本義
宗本者,示其立論所宗有本也。以四論非一時作,論既成,乃以宗本義統之。蓋所宗本乎一心,以窮萬法迷悟凡聖之源也。如《起信》以一心為宗,有法有義,故曰宗本義。
本無、實相、法性、性空、緣會,一義耳。
此標宗揀法,以為四論之本也。本無者,直指寂滅一心了無一法,離一切相、逈絕聖凡,故曰本無,非推之使無也。以一切諸法,皆一心隨緣之所變現。心本無生,[A2]但緣會而生,故曰緣會。以緣生諸法,本無實體,緣生故空,故曰性空。以全體真如所變,故曰法性。真如法性所成諸法,真如無相,故諸法本體寂滅,故曰實相。是以本無,為一心之體;緣會,為一心之用;實相、法性、性空,皆一心所成萬法之義,故曰一義耳。依一心法,立此四論,不遷當俗、不真當真;二諦為所觀之境,般若為能觀之心;三論為因,涅槃為果,故首為宗體。
何則(此徵起四論各有所宗)?一切諸法,緣會而生。
此下標顯不遷宗體也。寂滅一心,本無諸法,本無今有,故曰緣會而生。
緣會而生,則未生無有、緣離則滅。
此顯心本不生,但是緣生,非心生也。以生本無生,故滅亦緣滅,非心滅也。不生不滅一心之義,於是乎顯矣。
如其真有,有則無滅。
此返顯緣生諸法非實有也。真,實也。若諸法果是實有,則不應隨緣散滅。今既隨緣滅,則法非實有矣。
以此而推,故知雖今現有,有而性常自空。性常自空,故謂之性空。
以此緣生緣滅而觀諸法,則知雖今現有而非實有,以體常自空。體常自空,故義說性空。
性空故,故曰法性。
諸法實性即是真如,真如性空,以真如性現成諸法,法法全真。良由真如性空,故諸法性空,稱為法性。
法性如是,故曰實相。
諸法之性全體真如,真如之相本自無相,法性如如、寂滅離相,故曰實相。
實相自無,非推之使無,故名本無。
實相乃真如實體,今既隨緣成一切法,則法法皆真。若觀法法全真,則了無一法可當情者,斯則不待推測使無,則法本無也。萬法本無,又何有一毫可轉動哉?以此而觀諸法,則不遷之旨昭昭心目矣。上明不遷宗本。
言不有不無者(此標不真空宗本也),不如有見常見之有,邪見斷見之無耳。
此標立論所破之執也。不如,猶不比也。凡夫外道定執諸法是實有,確執諸法為斷滅之無,政在所破。但以不字破之,故曰不有不無。
若以有為有,則以無為無。
此出計也。若以諸法為實有,則墮常見。若以諸法為實無,則墮斷見。
夫不存無以觀法者,可謂識法實相矣。
此示正觀也。存無下應添一「有」字。言不存有無二見以觀法,可謂識法之實相矣。以有無二見,顛倒見也。
雖觀有而無所取相,然則法相為無相之相,聖人之心為住無所住矣。
此出觀益也。謂離有無二見以觀諸法,則法法寂然,故法雖有而不取相。不取法相,則當體如如,故相即為無相之相矣。諸相無相、寂滅性空,斯則所觀之境空。境空則心自寂,故聖人之心為無住之住,此心空也。心境俱空,於何不寂?
三乘等觀性空而得道也。性空者,謂諸法實相也。見法實相,故云正觀。若其異者,便為邪觀。設二乘不見此理,則顛倒也。
此約法以顯能觀之人也。三乘之人,同觀性空而得道果。然此諸法性空即是實相,能見諸法實相方為正觀。設使二乘不見此理,則同凡夫顛倒矣。此單約諸法盡皆實相。二乘所見偏空,亦是實相性空;若不是實相性空,何以得證道果?意謂法一人異。故下難明。
是以三乘觀法無異,但心有大小為差耳。
此明法一人異也。伏難。難曰:既三乘同見一法,何以證果有差?答曰:其實三乘觀法無異,但為心有大小,故證果有差耳。足知法本是一,但人心大小有異,故所證果不同,以取不取相故耳,非法異也。正若三獸渡河,河本是一,但三獸大小不同,故所履淺深不一,斯乃獸三而河非三也。詳夫立論之意,蓋以不遷當俗、不真當真,二諦為所觀之境、般若為能觀之智,境智為因、涅槃為果。其三乘乃能修之人,故介宗本之中,良有以也。
漚和般若者,大慧之稱也。
此標般若無知宗本也。梵云漚和,此云方便。般若,此云智慧。以有方便之智,乃稱大慧;若無方便,但名孤慧。故所取偏空,非大慧也。前二論,真俗二諦當所觀之境,今漚和般若為能觀之心。雙照二諦,不取有無、不墮二邊,故云大慧。
此釋大慧之義也。能見諸法實相,是謂般若。雖觀空而不取證,仍起方便度生之事,是仗漚和之功也。適化眾生乃方便之事,雖涉生死,不被塵勞所累,全仗般若之力也。是以菩薩觀空而萬行沸騰,涉有而一道清淨。《淨名》云:「無方便慧縛,有方便慧解。無慧方便縛,有慧方便解。」雙照二諦,不取有無之相,故能出空入假而無礙,故云大慧。
此重明不證不染之義也。以般若唯照空、漚和唯涉有,以涉有而不迷虗,是仗般若之力,故處有而不染;以不厭有而觀空,故觀空而不取證,是仗漚和之功也。斯則空有不異之二諦、權實不二之一心,同時雙照,存泯無礙,故曰一念之力權慧具矣。好思歷然可解者,勉其用心觀照分明,則心境歷然、權實並顯,當不勞而妙契矣。
物不遷論第一
此論俗諦即真,為所觀之境也。物者,指所觀之萬法。不遷,指諸法當體之實相。以常情妄見諸法,似有遷流;若以般若而觀,則頓見諸法實相,當體寂滅真常,了無遷動之相,所謂無有一法可動轉者。以緣生性空,斯則法法當體本自不遷,非相遷而性不遷也。能見物物不遷,故即物即真,真則了無一法可當情者。以此觀俗,則俗即真也。良由全理成事,事事皆真,諸法實相於是乎顯矣。論主宗《維摩》、《法華》,深悟實相。以不遷當俗,即俗而真,不遷之旨昭然心目。
夫生死交謝、寒暑迭遷,有物流動,人之常情。余則謂之不然。
將明不遷,先立遷流之相為所觀之境,要在即遷以見不遷,非相遷而性不遷也。是由人迷謂之遷,人悟即不遷,故曰人之常情。余則謂之不然,論主妙悟實相,故總斥之。《法華》云:「不如三界,見於三界。大火所燒,此土安隱。譬如恒河之水,人見為水、鬼見為火。」迷悟之分,亦由是也。
何者(徵釋迷悟之由)?《放光》云:「法無去來,無動轉者。」
引經立定宗體。此義引彼經第七卷中云:「諸法不動搖,故諸法亦不去亦不來」等。即《法華》云:「是法住法位,世間相常住。」蓋言諸法實相,當體如如,本無去來動轉之相。佛眼觀之,真空冥寂;凡夫妄見,故有遷流。不遷論旨,以此為宗。
尋夫不動之作,豈釋動以求靜?必求靜於諸動。
此依宗出體也。尋究不動之旨,蓋即動物以見真常,非捨動以求靜也。良由全理所成之事,法法皆真、當體常住,非於事外求理,故但言事不遷,不說理不遷也。以即事物以見不遷,故云必求靜於諸動。立論文義有四段:初約動靜以明境不遷,次約境以明物不遷,三約古今以明時不遷,四約時以明因果不遷。此初也。
必求靜於諸動,故雖動而常靜。不釋動以求靜,故雖靜而不離動。
此依體釋義也。必求靜於動,雖萬動陳前,心境湛然,故曰雖動常靜。苟不捨動求靜,故一道虗間,雖應緣交錯,不失其會。如《華嚴》云:「不離菩提場,而徧一切處。」所謂「佛身充滿於法界,普現一切羣生前,隨緣赴感靡不周,而恒處此菩提座。」不悟此理,難明動靜不二之旨。
然則動靜未始異,而惑者不同,緣使真言滯於競辯、宗途屈於好異。所以靜躁之極,未易言也。
此依義辯惑也。其實動靜一源、本來不二,故未始異。[A5]但迷者妄見不同,各執一端。真言,如所引不去來動轉等了義之談。以異見不同,故使真實之言滯於競辯而不通,使一乘真宗不能伸暢,返屈於好異之論。如所破心無、本無、廓然等,皆不了實相而妄生異論。論者以此之故,所以靜躁之極致,難與俗人言也。
何者(徵釋難言之所以)?夫談真則逆俗,順俗則違真。違真故迷性而莫返,逆俗故言淡而無味。
所以難言者,以法不應機,所謂高言不入於俚耳也。若談真則逆俗人之耳,若順俗則違真常之道。若真常不明,則迷者不能使之歸真。若逆俗人之耳,則言之出口淡而無味。此其所以難言也。
緣使中人未分於存亡,下士撫掌而弗顧。
所以難言者,正為根機之不同也。其順真逆俗之言,若上根利智,聞而便信,故不失人亦不失言。若使中根之人,則猶疑不決,故未分存亡。若下根聞之,則撫掌大笑而不顧矣。存亡、撫掌二語,出《老子》「中士聞道若存若亡,下士聞道大笑之,不笑不足以為道。」是知實相妙談,聞而信者實不易得。所以靜躁之極,未易言也。
近而不可知者,其唯物性乎。
此歎不唯信根之難,而真常之法其實難信難解也。以其觸目皆真,目對之而不覺,可不哀歟。
《道行》云:「諸法本無所從來,去亦無所至。」《中觀》云:「觀方知彼去,去者不至方。」
此引經論以定不遷宗極也。諸法當體寂滅,本自無生,從緣而生,故無所從來。緣散而滅,故去亦無所至。如空中華,無起滅故。《中論》但義引,彼第二論破〈去來品〉云:「去法、去者、去處,皆相因待,不得言定有定無,是故決定知三法虗妄、空無所有,但有假名如幻如化。大方無隅,本無定向,去者妄指,其實無方可至。如人往東,究竟不知以何為東也。」
斯皆即動而求靜,以知物不遷。明矣。
此下論物不遷也。經言「法無來去」,則觸目真常。論云「去不至方」,則去而不去。斯皆即動求靜之微意,證知物不遷明矣。
夫人之所謂動者,以昔物不至今,故曰動而非靜(如朱顏在昔,今[A8]已老耄,以謂流光遷謝,故曰動而非靜)。我之所謂靜者,亦以昔物不至今,故曰靜而非動(以我而觀,朱顏自住在昔,未嘗遷至於今,故曰靜而非動)。動而非靜,以其不來(人之以為遷流者,以少壯不來,故以為動);靜而非動,以其不去(我之所謂不遷者,以少壯在昔不來今,亦如老耄在今不至昔,故以為靜)。然則所造未嘗異,所見未嘗同(同以昔物不來,而見有動靜之不同),逆之所謂塞,順之所謂通(迷者以情逆理故塞,悟者以理達事故通),苟得其道,復何滯哉(若悟真常,有何相可滯哉)?
傷夫人情之惑也久矣,目對真而莫覺。
既知往物而不來,而謂今物而可往。往物既不來,今物何所往?
此總責迷倒也。既知往物不來,則知昔住在昔而不來今,則可例知今物亦不至昔矣。此乃不遷之義也。却謂今物可遷而往,豈不迷哉。
何則?求向物於向,於向未嘗無。責向物於今,於今未嘗有。於今未嘗有,以明物不來。於向未嘗無,故知物不去。覆而求今,今亦不往。是謂昔物自在昔,不從今以至昔;今物自在今,不從昔以至今。
此約今昔不相往來,正明不遷之義也。以向物自住在向而不來,即今求向而不可得。返覆而觀,則知今自住今而不至向,則不遷之義明矣。以其昔自住昔、今自住今,絕無往來之相。以此觀之,不遷之旨昭然可見。論初引經論以無去來立定宗體,故返覆論之。
故仲尼曰:「回也見新,交臂非故。」如此,則物不相往來。明矣。
此引孔子之言,以證不遷之義也。義引《莊子》「仲尼謂顏回曰:『吾與汝交一臂而失之,可不哀歟。』」意謂交臂之頃,[A10]已新新非故。蓋言迅速難留之如此也。論主引意,要在迅速極處乃見不遷之實。《楞伽》云:「一切法不生,我說剎那義。初生即有滅,不為愚者說。」賢首解云:「以剎那流轉,必無自性。無自性故,即是無生。若非無生,則無流轉,是故契無生者方見剎那。」《淨名》云:「不生不滅,是無常義。」論主深悟實相,即在生滅遷流法中頓見不遷之實,故所引乃遷流之文,以明不遷之旨。非達無生意者,最難轉身吐氣也。
既無往返之微朕,有何物而可動乎?
此結顯妙悟,不落常情也。後結文云「得意毫微,雖速而不轉」,言諸法湛然,無纖微朕兆來去之相,有何物而可動轉乎?詳其論意,雖云今昔之物本無去來,要見時無古今平等一際。若達古今一際,則物自無往來,所謂「處夢謂經年,覺乃須臾頃。」故時雖無量,攝在一剎那,所謂「枕上片時春夢間,行盡江南數千里。」若以夢事而觀諸法,則時無古今、法無去來,昭然心目。纔入意地,便墮流轉。此非常情可到也。
然則旋嵐偃嶽而常靜,江河兢注而不流,野馬飄鼓而不動,日月歷天而不周,復何怪哉?
此引迅速四事,以證即物不遷,以成上無往返之微朕意也。旋嵐,亦云毗嵐,乃壞劫之風,須彌為之摧,故云偃嶽。野馬,出《莊子》,乃澤中陽𦦨,飄揚不停。且此四事,常情見之,以為遷流之極。若言不遷,則以為怪。以明眼觀之,本無遷流,復何怪哉?如初引經云:「法無去來,無動轉者。」正要即動以見不遷,非指靜為不遷也。靜[A11]已不遷,又何論之有。故論命題乃以物物當體不遷,非言相遷而性不遷也。此不遷之旨,正顯諸法實相。非妙悟之士,誠不易見。上[A12]已備論不遷之旨,下引教會通,以釋前「真言滯於競辯、宗途屈於好異,靜躁之極未易言」等文,要人離言會意,不可執言失旨也。
噫!聖人有言曰:「人命逝速,速於川流(此言人命無常,意在密顯真常)」是以聲聞悟非常以成道,緣覺覺緣離以即真(二聖皆以聞無常而證果)。苟萬動(法也)而非化(化言生死無常也),豈尋化以階道 (道,涅槃果也。意謂若萬法不是無常,二乘聖人何以由聞無常而證聖果)?覆尋聖言,微隱難測(返覆推尋聖人之言,雖說無常,而意在密顯真常,所以隱微難測),若動而靜、似去而留(聖人言雖動而意在顯靜,言似去而意實常住。所以靜躁之極未易言,但可以神會,難以事相求之耳。若不達聖人立言之旨、不能離言得意,將謂實有生死去來之相,執言競辯,此則終不能悟不遷之妙。直須離言得體,方能契會本真耳),可以神會,難以事求(謂滯相則迷真,當契神於物表耳)。
是以言去不必去,閑人之常想;稱住不必住,釋人之所謂往耳。豈曰去而可遣、住而可留也?
此釋聖言難測,教人離言體妙也。言去言往,乃生死法也。住,乃涅槃常住之果也。凡聖人言生死遷流,不是實有可去之相,但防閑凡夫執常之想耳。所稱涅槃常住,非是實有可住之相,[A13]但破二乘厭患生死之情耳。其實生死與涅槃,二俱不可得,豈曰定有生死可遣、實有涅槃可留也。下引證。
故《成具》云:「菩薩處計常之中,而演非常之教。」《摩訶衍論》云:「諸法不動,無去來處。」斯皆導達群方,兩言一會,豈曰文殊而乖其致哉?
此明聖人言異而旨一,釋上生死、涅槃二法皆空之義也。《成具》言菩薩以處凡夫計常之中,故說無常以破其執,非是實有生死之相,意在令人即無常以悟真常。如《大論》云:「諸法湛然,常住不動,本無去來。」意欲令人即羣動以悟不遷。而常與無常之言,皆導達羣方、隨類應機之談,言異而旨一,豈以殊文而乖其致哉?執言競辯,豈非惑耶?下釋兩言一會。
是以言常而不住,稱去而不遷(證無為而不捨萬行,故常而不住;處生死而不起涅槃,故去而不遷)。不遷,故雖往而常靜(雖順萬化,而一道湛然);不住,故雖靜而常往(不起滅定,而現諸威儀)。雖靜而常往,故往而弗遷(以無心意而現行,故常往而弗遷);雖往而常靜,故靜而弗留矣(不住無為、不捨有為、故靜而不留。此釋兩言一會之義也)。然則莊生之所以藏山,仲尼之所以臨川,斯皆感往者之難留,豈曰排今而可往?是以觀聖人心者,不同人之所見得也。
此引二氏之言,證明兩言一會之義也。《莊子》曰:「藏舟於壑、藏山於澤,謂之固矣。有力者負之而趨,昧者不覺。藏天下於天下,則無所遯矣。」此言舟山藏於壑澤,將謂之固;然被有力者負之而趨,則不能留。如今人熟睡舟中,順流而去,雖遷實不見其遷。意謂人未忘形合道,縱隱遯山林、寄形天地,然形骸亦被造化密移,而昧者不覺。以有所藏,則有所遯。若形與道合,則無所藏,無藏則無遯。如藏天下於天下,則無所遯。此《莊子》意也。《論語》「子在川上曰:『逝者如斯夫,不捨晝夜。』」此歎道體無間,如川流之不息。此孔子意也。論主引文以證不遷,意取昧者不覺,則雖遷而不遷。不捨晝夜,則雖往而不往。故論釋之曰:斯二語者,但是感歎往者之難留,不是排今而可往。斯則言雖似遷而意實不遷,故誡之曰:觀聖人之心,不以常情執言害義,可謂之得矣。論主引遷流之文,而釋以不遷之義,結以不是排今可往,則重在「今物自在今,不從昔以至今」一語為不遷之準。要人目前當下直達不遷之旨,了無去來之相。求之言外,則妙旨昭然。
何者?人則謂少壯同體、百齡一質,徒知年往,不覺形隨(人雖同體一質,而有老少之不同。形容似有遷變,其實朱顏自隨住在昔少時而不來,老耄自住在今而不去。此不遷意也)。是以梵志出家,白首而歸。隣人見之曰:「昔人尚存乎?」梵志曰:「吾猶昔人,非昔人也。」鄰人皆愕然,非其言也。所謂有力者負之而趨,昧者不覺,其斯之謂歟。
此引梵志之事,以釋雖遷而不遷,以明昧者不覺之義也。且梵志自少出家,白首而歸。隣人見之,謂昔人猶在,是以昔之朱顏為今之老耄。梵志答曰:吾似昔人,非昔人也。意為少壯自住在昔而不來,豈可以今之老耄排去而至昔耶?此不遷之義明甚。但隣人不知,故愕然非其言,是昧者不覺之意也。予少讀此論,竊以前四不遷義懷疑有年。因同妙師結冬蒲阪,重刻此論。校讀至此,恍然有悟,欣躍無極,因起坐禮佛,則身無起倒;揭簾出視,忽風吹庭樹,落葉飛空,則見葉葉不動。信乎旋嵐偃嶽而常靜也。及登廁去溺,則不見流相,歎曰:「誠哉!江河競注而不流也。」於是回觀昔日《法華》「世間相常住」之疑,泮然冰釋矣。是知論旨幽微,非真參實見,而欲以知見擬之,皆不免懷疑漠漠。吾友嘗有駁之者,意當必有自信之日也。
是以如來因群情之所滯,則方言以辯惑;乘莫二之真心,吐不一之殊教。乖而不可異者,其唯聖言乎?
此總結聖人言異而心不異也。諸佛出世,本來無法可說,但因群生所執之情,故隨類設言以辯惑,破其執耳。所乘乃不二之真心,其言乃不一之殊教,其說雖乖而心實不可異者,其唯聖言乎?隱微難測,正在於此。
故談真有不遷之稱,導俗有流動之說,雖復千途異唱,會歸同致矣。
此釋乖而不異之義也。謂談真有不遷之稱,而意在攝俗;導俗有流動之說,而意在返真。是以千途異唱,會歸同致,此所以乖而不可異也。
此出迷者執言失旨也。徵文,謂[A14]但取信於文言者,隨語生解,聞不遷,則謂昔物不至今,似為得旨。及聆流動,又謂今物可至昔。既曰古今,則古自住古、今自住今,而欲遷今至古者何耶,此責執言之失也。以古不來則易見,言今不至昔最難明,論主直以現今當下不遷至昔,立定主意,要人目前頓見不遷之實、了悟諸法實相,為論之宗極。
是以言往不必往,古今常存,以其不動。稱去不必去,謂不從今至古,以其不來。
此下正破迷執也。上論物不遷,此論時不遷,凡言往不必作往解。古今常存者,以其不動也。凡稱去不必作去解,謂不從今至古者,以古不來今也。
不來,故不馳騁於古今。不動,故各性住於一世。
此結歸宗體也。以其不來不去,了無三際之相,故不馳騁於古今。不動不靜,平等一如,故各性住於一世。
然則群籍殊文、百家異說,苟得其會,豈殊文之能惑哉?
此顯忘言會旨也。雖則千經萬論殊文異說,苟得法界宗通,則會歸一真之境,豈被文言之所惑哉?
是以人之所謂住,我則言其去;人之所謂去,我則言其住。然則去住雖殊,其致一也。故經云:「正言似反,誰當信者?」斯言有由矣。
此顯迷語一源也。人之所謂住者,乃妄執為常。且執常,則墮無常矣。故我言去以破其執者,意在無住,非謂往也。今之所謂去者,乃執生死無常也。我則言其住,以破其執。意在本無生死,非謂住而可留也。是則去住二言,無非破執之談,以顯一真常住。故言殊而致一,正若老氏所云「正言似反,誰當信者」,斯言有由矣。此言迷悟不出一真、是非本無二致,正是現前,則不隨言取義也。
何者(此徵顯古今不遷,要即迷返悟也)?人則求古於今,謂其不住(人於今中求古而不可得,則計以為遷。此迷也);吾則求今於古,知其不去(我求今於古中而不可得,則知今不去。此悟也)。今若至古,古應有今;古若至今,今應有古(若今古果有往來,則當互有其跡)。今而無古,以知不來;古而無今,以知不去(此正示不遷義也。以今中無古,則知古不來;古中無今,則知今不去。既無來去,則前後際斷,又何遷之有)。若古不至今、今亦不至古(古今不相到),事各性住於一世,有何物而可去來(若悟古今一際,則了法法真常。經云:「是法住法位,世間相常住。」此則事各性佳於一世,有何物而可去來哉)?然則四[1]象風馳、璇璣電捲,得意毫微,雖速而不轉。
此結歸妙悟也。四象,乃日月星辰。《新疏》指四時。璇璣,舊為北斗二星名,今意為斗樞。皆旋轉不停,如電捲無速也。苟悟不遷之理於毫微,則雖速而不轉。若法界圓明,則十方湛然寂滅矣。前一往皆論迷見遷流故,故為凡。此下論悟則不遷,是為聖。
是以如來,功流萬世而常存,道通百劫而彌固。
此下言悟之為聖,故常住不朽,以明因果不遷也。功流萬世,則利他之行常存。道通百劫,自利之行益固。雖萬世百劫,時似有遷,而二行不朽,不遷之實也。
成山假就於始簣、修途託至於初步,果以功業不可朽故也。
此引二氏之言,以證因果不遷之義也。《論語》云:「譬如為山,雖覆一簣,進,吾進也。」《老子》云:「千里之行,始於足下。」二語皆譬資始成終之意。為山萬仞,假一簣以成功,山成而初簣不廢。如行千里,始於發足一步,行至而初步不移。故功成至聖,行滿不異於初心,所謂發心畢竟二無別,從因至果而行行不遷。《淨名》云「所作之業亦不忘」,不忘則不朽,善惡皆然。此論聖功也。
此以不朽釋不遷意。所言功業不朽者,以昔因不化,由不化故不遷,不遷故知因果湛然、平等一際明矣。引經證成。彌綸,充滿之義。言三災壞劫,乃遷之極也。而行業湛然,不動不壞。所謂「大火所燒時,我此土安隱」,則極遷極不遷,言可徵矣。
此總結歸因果不遷,以終一論之義也。「何者」,徵明因果不遷之意。果不俱因,言因果終始不同遷也。因因而果,果成而因不滅,不遷也。果不俱因,而昔因不來,不來則昔自住昔,雖遷而不遷也。以不滅不來,則不遷之理明矣。又何惑於去留之相、踟蹰於動靜之間哉?踟蹰,乃[A15]卻顧不進之意,猶豫不決之謂也。既明不遷之理,又何惑於去來之時、懷疑於動靜之境哉?一論大義,結歸於此。
然則乾坤倒覆,無謂不靜;洪流滔天,無謂其動。苟能契神於即物,斯不遠而可知矣。
此結責勸修也。謂既明不遷之理,則旋乾倒嶽勿謂不靜,洪流滔天勿謂其動。此責也,下勸修。若能契悟於即物見真之境,則觸目無非實相常住,一切萬法無有一毫可動轉者,斯則不必遠求而當下可知矣。
物不遷論(終)
予少讀《肇論》,於不遷之旨茫無歸宿,每以旋嵐等四句致疑。及後有省處,則信知肇公深悟實相者。及閱《華嚴大疏》,至〈問明品〉「譬如河中水,湍流競奔逝。」清凉大師引肇公不遷偈證之,蓋推其所見妙契佛義也。予嘗與友人言之,其友殊不許可,反以肇公為一見外道,廣引教義以駁之。即法門老宿,如雲棲紫柏諸大老皆力爭之,竟未迴其說。予閱《正法眼藏》,佛鑑和尚示眾,舉僧問趙州:「如何是不遷義?」州以兩手作流水勢,其僧有省。又僧問法眼:「不取於相,如如不動。如何不取於相,見於不動去?」法眼云:「日出東方夜落西。」其僧亦有省。若也於此見得,方知道旋嵐偃嶽本來常靜,江河競注元自不流。其或未然,不免更為饒舌:「天左旋,地右轉,古往今來經幾徧。金烏飛,玉兔走,纔方出海門,又落青山後。江河波渺渺,淮濟浪悠悠,直入滄溟晝夜流。」遂高聲云:「諸禪德!還見如如不動麼?然趙州、法眼皆禪門老宿將、傳佛心印之大老。佛鑑推之示眾,發揚不遷之旨,如白日麗天,殊非守教義文字之師可望崖者。是可以肇公為外道見乎?」書此以示學者,則於物不遷義當自信於言外矣。
肇論略注卷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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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經文資訊】卍新纂大日本續藏經 第 54 冊 No. 873 肇論略註
【版本記錄】發行日期:2024-11,最後更新:2024-04-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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肇,乃作者之名,曰僧肇,時稱肇公。論,乃所立之論,
X54n0873_p0330b07:蓋以人名論也。公為什門高弟,從譯場翻譯諸經,
X54n0873_p0330b08:久參什師,深達實相。比因佛法西來甚少,大義未
X54n0873_p0330b09:暢,時人多尚老莊虗無之談。而沙門釋子亦相尚
X54n0873_p0330b10:之,多宗虗無以談佛義,各立為宗。如晉道恒,述無
X54n0873_p0330b11:心論;東晉道林,作即色遊玄論;晉竺法汰,作本無
X54n0873_p0330b12:論。皆墮相言無,都墮斷滅。公愍大道未明,故造此
X54n0873_p0330b13:四論以破邪執,斯立言之本意也。論者,謂假立賓
X54n0873_p0330b14:主,徵析論量,以顯正理,摧破邪執。人法雙影,故曰
X54n0873_p0330b15:肇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