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天樂鳴空集序
予讀《易.傳》至「天地閉,賢人隱」,未嘗不掩卷長歎息也。自金神現夢、正法東傳,大善知識乘時利見者不可悉數;降自宋、元則冒竊名位者多,而得正知見者寡,故雲棲大師每歎:「支那國裡覓一須陀洹人不可得。」予竊謂求果人於眾所知識則誠不易,苟求之於隱跡韜光或亦不無,恨未能遍歷寰區訪之。邇來禪門僣濫,不忍見聞,無論果證絕響,雖路頭端正者亦不易得,每每中夜痛哭流涕,故獨於袁石公之《西方合論》深生隨喜,謂之空谷足音。
客冬,偶檇李王止菴居士以鮑性泉所著《天樂鳴空集》見示。性泉,山陰人,鬻楮於檇李,不過一市賈耳。初禮紫柏大師,師勗以背讀《楞嚴》、《法華》,遂乞名筆,書細楷方冊,鏤板流通。嗣復肆志於《華嚴合論》、《大乘止觀》、《傳燈》、《宗鏡》諸錄,併與湛然禪師往還,後乃皈依雲棲大師,坐脫超登蓮土。噫!其人可謂甚希有矣。
是集為陶石梁居士閱本,付於老友錢永明手,永明臨化以授止菴,時逾十年,隨身往還,塗將萬里,屢謀剞劂於張菊存、汪爾陶、徐節之、高念祖諸道友,而緣尚有待。予得展閱原稿,其立論大約以行解合一為宗,以悟後修行為正,蓋深得《合論》之旨,兼悟《宗鏡》之門,堪與末世狂禪為頂門針,無怪乎狂禪惡其害[A1]己,反謗為別一路頭耳。
嗟乎!洙泗不得中行思狂狷,乃最惡鄉愿;不得見聖人、君子,思善人有恒,乃最惡亡為有、虛為盈。余即不得與性泉周旋,而讀其遺書,殊深潛德不耀之思、昔友今亡之歎,爰標揭其尤粹精者,併繫之數語,想見性泉之泉無時無日不活潑當前,或者是書兆足以行耶?
自序
《華嚴經》云:「若有眾生曾一念信入毘盧法界者,縱以惡業墮阿鼻獄,毘盧放光,光觸其身,應念命殞,即生兜率陀天,受無量樂。正樂之頃,忽有天鼓自空而鳴,告曰:『此樂虛妄,不久壞滅,慎勿貪著,當念無常。又,諸業報不從東方來、不從南、西、北方、四維上下來,但從顛倒生,以因緣有。』諸天聞[A3]已,頓悟諸法無生,即證十地果位。」
蓋毘盧之光熾然常放,無間歇、無分別,而地獄眾生未必盡出。其出者,乃往昔曾與毘盧有緣,一念信入法界者耳。若無緣種,雖有常光,正如生盲曝杲日之下。由是觀之,則此光不屬毘盧,當在我也。設若在我,則地獄之中何不齊成解脫?是知此光不住毘盧、不住於我,非我、非渠,了無處所。我即毘盧、毘盧即我,是為不可思議,故得應念脫苦,超昇兜率。
若謂此光有住、有著,即地獄漫漫,何由出哉?即離地獄,復耽天樂,樂久生迷,無常忽至,衰相現前,復沉苦海,勢所必然。乃聞天鼓如是激揚「業體本空,罪性無主」,即獲無生,頓超十地。而此天鼓亦無所從,但有音聲,了無形質,雖無形質,常自空鳴,是故號之為無依智印法門。妙矣哉,無依智印也。
吾越有山,名曰鵝鼻,又號大巖,古寶掌千歲和尚嘗居於此。登其巔者,每聞空中樂聲嘹喨,皆謂天帝作樂,故其鄉號為天樂。
噫!天樂即天鼓也,天鼓即無依智印法門,即毘盧法界之光。此光不離日用現前,日用而見此光,由此光而入無依智印法門,則天鼓轟轟、天樂鏗鏗,不舍晝夜,遍界全聞。若將耳聽,何異聾盲?予復撾之,欲警昏蒙。雖形言跡,出處無從,若欲覓者,捕影捉風,以故假號天鼓居士,而名此集為「天樂鳴空」。
時
萬曆庚戌,上元前二日,▆春,天鼓居士鮑宗肇自序於無礙閣中。
天樂鳴空集序
吾觀舉世學佛信佛者不可勝計,而究莫知何法是佛、佛在何所。若謂釋迦是佛,[A4]已從雙樹入滅。若謂彌陀是佛,乃隔十萬剎土,與我何預焉?惟於現前所有一切境界,愛憎、苦樂、名利、榮辱、人我、毀讚等相,果見纖塵不露、毫髮不存,方為肉身菩薩、方為大乘根器、方可為人天師範。
說法利生非獨口裏談空,寔能身在空中,以至墻壁瓦礫無不談空,恒沙界外悉在身中,此即如來本意、迦葉真宗,而十方賢聖合掌矣。
山陰鮑性泉居士賈於吾郡之春波里,沉酣教乘,著有《天樂鳴空集》,為予祖同年陶州守石梁訂正。性泉臨化以授道友錢永明,俾商流傳。永明老,轉以授王文學止菴,笥藏有年。
丁亥秋,止菴晤予於吳巨手師卍齋,見示此書,歎為希有。予受而讀之,中有述予祖及同年王郡守季常論《金剛經》大意語,攜歸以呈先子。
先子謂性泉蓋久向大法,而尤得力於《華嚴合論》。因舉陶祭酒石簣柬袁吏部中郎云:「有居士鮑姓者,日暗誦《楞嚴》數部,善談《宗鏡》,行解俱佳,亦時來共語。」即其人也。遂助繕楷本,資先郎中冥福。方謀梨棗,抱痾未果。
巳丑歲,止菴館予雙谿草堂,適吳太史默寘來,顧見此書而喜,輒同予助梓若干葉,餘尚有待。
壬辰冬,素華大師來吾里,予偕止菴往謁。止菴出以是正,師為擊節稱善,稍加刪潤,促以梓行,乃因緣未至,笥藏如故。
丙申冬,止菴病且革,楞嚴巨方法師問疾榻前,止菴手是書,泣曰:「此先大師之手澤存焉,師其為我成就宏通,俾有以見性泉永明於常寂光中。」巨師慨然許諾。或謂像季之衰,有漏福因易種,而傳持慧命無上功德之不可多得。巨師不顧也,多方思所以傳之,陸別駕槐眉、沈孝廉櫟友、張觀察菊存、曹方伯秋岳、汪進士滌公捐資倡導,感動真如無塵上人暨諸緇白,克竣厥工。
一日,持示予,曰:「惟君夙稔顛末,盍以數言為序。」予思凡藉舌根說法則所化有幾,今巨師皈依營泉,為江右白法大師之英孫,參學靈峰,為古吳素華大師之幹子,在當人分中大事[A5]已明,則躬行實踐,令光明遠大,輝映古今,將致見影聞名悉皆獲益,此不勞心力而熾然常說矣,何復藉此書以鐸世?雖然,當大法衰替之日,委身拚命,竭力告人,宣傳慧命,正歲寒松柏、中流砥柱,方為菩薩行也。
今之號為學佛者,未嘗以生死大事為念、明心見性為急,不工文詞則精書畫,不思與佛祖馳驅,而欲與工巧技藝度絜長短,是必使蘇、李、班、馬諸人為法王,鍾、王、荊、關諸人為閻老,然後此輩或得便宜,而金色頭陀之侶反為失計,亦顛倒甚矣。
是書出,耳聞目擊更無餘法,戒慎恐懼到處盡提。此事譬如蓬生麻中,不得不直。將見大家齊唱聖凡同體,獅子窟中無異獸,栴檀林畔悉成香,其功豈不大哉?
予何人也,敢言佛法?因先郎中玄期公為雲棲大師入室弟子,先大夫寓公公復樂與雪嶠、石雨、破山、林野諸耆宿往還,早幸聞有宗教,年來恒從外父譚司成埽菴翁親近諸方知識,而八識田中最心折白法老人,時參請如實語,邇更得覲覺浪、石奇兩和尚,謬許根器不甚闇劣,且嘗奉教于靈峰,不敢懈怠。
深喜巨師此舉,匡救宗教,不獨重其無諾責巳也。即如「離教無宗、離宗無教」二語,便可一生受用。宗教兩得,不為名相所膠。如謂教在宗外,便是依文解義,三世佛冤;如謂宗在教外,便是離經一字即為魔說。巨師亟刻此書,為學人頂門一針,豈無性解相兼之士與之一貫宗教、共弘佛法哉?予日望之矣。
秀水懷寓主人高佑釲念祖父,識於新豐鎮之竹林草堂。
應觀法界性,一切惟心造。
遠公於廬山蓮社三睹聖相,夫遠公未嘗往彼,豈彼境移至此乎?彼既不來,我亦不往,而聖境昭著,即此可以破疑網、徹淵源、絕同異、一去來矣。
世尊明示曰:「即今山河大地、根身器界,全是當人第八識。」夫八識何以成根身器界?蓋此識名如來藏,無體、無性,但隨緣受熏成諸萬法,是以十界俱係平等真如,但熏習不同,致受報各別。
遠公聖相豈從外來?乃係藏識受熏,前境頓改,不期然而然也。故西方淨土在彼而恒在此,在此而恒在彼。
修雅法師曰:「白牛之步疾如風,不在西、不在東,只在浮生日用中。」日用不知,抑何苦?何異聾?何異瞽?故知自[A6]己如來藏者,念念熏習,性境化為勝境;昧之而執有外法,念念熏習,則性境化為惡境矣,豈離是有淨、穢兩土哉?
《楞嚴》以五陰六入、地水火風悉如來藏,循業發現,隨眾生心應所知量,故阿難豁然大悟,頓獲法身。法身者,如來藏之別名,以能為萬法之身也。假如百千人同處異習,乃至同時報謝,修淨土者則不離此處現彌陀、如來、觀音、勢至,金臺寶網,蓮華化生;修法界觀者,不離此處現遮那如來、文殊、普賢,香水大海坐大蓮華,華藏世界重重無盡;修唯識、願生兜率者,不離此處現慈氏如來,天親、無著、無量天子前後圍繞;修十善者,不離此處現忉利天主,無量天人、七寶婇女娛樂其中;其五逆十惡、謗大般若者,不離此處現燄魔法王,牛頭獄卒,刀山劍樹,粉骨碎身;若命未終者,則依舊見此山河國土,不見諸人所現境界。《華嚴經》云:「不離覺樹而升天上。」即此意也,使善惡境界果係實有,則此處只可容納一境,豈容百千境同處,諸佛菩薩與牛頭獄卒不相見耶?金臺寶網與刀山劍樹不相礙耶?同時別業、同處各報,不相混耶?一切境界又豈無有耶?何十法界受用不同?若是推窮究竟,則知原無外法,都是八識心王隨業受熏,以致如光影、如幻化,悉無實體,悉由心變,是故,重重交徹、光光相映,各各圓滿、各各周遍,無雜、無壞亦無違礙,此係法爾如然,非關造作。
眾生分中各各如是,止為不知妄執,致香水海變為煩惱海、法性山化為塵勞山,叢林為刀林、寶樹為劍樹。若能了知都是心王之體性境現量,則應念解脫,大地黃金、長河酥酪矣。此係根本之說,諸佛共宣第一之詮。背此他求,徒歷艱辛,終無一得。故曰:「知是空華,即無輪轉,亦無身心受彼生死,非作故無,本性無故。」
信官高道素助刻
天樂鳴空集緣起
《天樂鳴空集》,鮑性泉居士遺書也。性泉諱宗肇,萬曆間山陰縣天樂鄉人,父國祺,母韓氏,俱善信男女。性泉弱冠,具殊慧,斥葷酒,熟背《楞嚴》、《法華》,如湧波瀉水,日每一週。其尊人命開紙舖於我郡東郭,怒其折閱,罰之跪,良久釋起,則[A7]已默背《首楞嚴》十卷矣。中年親沒,即離室家,事參訪,樂從紫柏大師、散木老漢周旋。晚乃皈依雲棲。初蓮池大師以性泉不堅誠淨土,有折攝語見于《竹窗隨筆》,性泉徵詰數四,始北面稱弟子,真以直心為道場,精於上品上生者也。
臨終預知時至,先期命子治齋,邀平昔道侶王季常、戴升之、徐春門緇素十餘眾至家,同聲念佛竟日。日西時,忽合掌謝眾,不起于坐而化。所著有《勝方便金剛略解》、《塗毒鼓聲》、《天樂鳴空集》,俱未行世。
性泉自記:「《塗毒鼓聲》尚留會稽陶石梁先生家未還。」惟此一書為石梁先生訂正,性泉手授道友錢永明。永明垂死,又以托不肖隆,受而卒業。其駁邪崇正,歎大褒圓,俱闡揚宗教心髓,宜乎諸方大老並服為顛撲不破者也。
隆笥藏十四、五年,如受寄重寶,作客維揚,放浪南閩,先後攜隨,於飢饉、干戈、道途畏怖中凜凜護甚軀命,生還抵里,愴[A8]已[A9]屆匿王觀河之年,善憂多病,寧保長久,一旦草露風燈,辜負付託,其為罪愆,沙劫曷贖哉?
嘗為一疏募梓,得友人高念祖攜請尊公澤外工部捐資繕寫,方謀殺青,以資明水先生冥福,而澤外公悲憤久疾,俄焉赴召玉樓,每焚香披閱,徒有涕泗涔涔下而[A10]已。
悲乎,悲乎,此著子不獨性泉,原係人人有分,但法王家財必仗大長者和盤托出,遍界人方得領受使用,泉流地上耳。
計此書得四萬緡便可成就宏通,大助修行足目,乃示之,人多不解。募之時,如有待,末法同人福慧淺薄,良可悼也。
稽首大心檀越王,當我世定有具正知見,使性泉不湮沒此一段靈光,以施財當雨法者,謹述顛末為俟時節因緣。
戊子仲春,東海止菴王起隆識。
種種邪空
夢中所見種種好惡境界,憂喜宛然,覺悟追尋,何曾是有?故曰:「夢裏明明有六趣,覺後空空無大千。」諸佛號覺皇,眾生為大夢,長夜生死,流浪無窮,世尊出現,談空蕩有,破執除疑,說十種深喻,曰「如夢、如幻、如響、如化、如影、如像、如陽欿、如空華、如水中月、如乾達婆城」,乃至四十九年、三百餘會,種種別說無出於此。臨後涅槃,應盡還源之際,三返告眾曰:「遍觀三界六道,一切所有,根本性離,畢竟寂滅,本來無有,本不可得。」則知自始至終更無他法,只欲令人了達,即今日用一切現前境界本來空寂也。
其未達佛旨,見目前差排不去、撥置不開,遂妄生穿鑿,種種說空。或曰:「萬法是有,心體本空。」或曰:「現在則有,過未則空。」或曰:「生起則有,凋謝是空。」或曰:「我存則有,我死則空。」或曰:「取著則有,不取則空。」或曰:「緣生則有,緣滅則空。」指外法從眾緣而有故也。或曰:「萬緣放下,一塵不立則空。」或曰:「須觀空入定,親證聖果則空。凡夫現在,豈可言空?」或曰:「體雖空寂,為無始業報所障,直待修行幾劫,業報盡日自然成空。」或曰:「分拆為極漸塵,乃至鄰虛則空。」更有一種以無言、無示,無得、無失,凡有現前一切不拘,自有得教外別傳,向上一竅者為真空。更有一種認著識神,能見、能聞,能動、能轉,虛虛寂寂、覺覺靈靈,去來無礙,無相、無形者為真空。
如是種種不可勝計,總是夢中說夢,見有外法硬欲使空,強契佛言故耳。噫!以此見解欲達真空、出生死,不亦難乎?
信官張晉徵助刻
色空
嘗觀七佛偈,每以身心罪福如幻、如化、如泡、如沫,悉皆無實,則知佛佛相傳,唯傳空法。世尊出現,前後演唱盡談空耳,故曰:「破有法王出現世間。」又曰:「終歸於空。」蓋眾生生死輪轉,唯執有也。空者,非是撥有而空,亦非排遣分析而空,乃即有之空。故《法界觀》曰「色即是空者,謂色舉體不異空,全是盡色之空,故色盡而空現。」
菩薩看色即是見空,觀空莫非見色,為一味法。未達者,乃欲棄有著空,永嘉所謂避溺投火也。妄見外法,縱然遂將心意捺伏,以佛語妄自和會心生法生、心滅法滅等,殊不知佛意乃指萬法無體,悉是心耳。
如是種種錯解用力除遣,直至有頂,八萬大劫功力盡日細念復生,向來妄自謂出三界、破生死,豈知三界、生死儼在?乃至謗佛法,墮阿鼻。此係不達真空,極力修行,終作魔伴,故從上佛祖痛為呵斥。
夫佛祖正意,色、空原非二致,如金與器、如水與冰,唯是一法。迷時,唯見幻色,不見真空,如金作器,器顯金隱;如水為冰,冰成水奪。悟時,徹底唯空,本無外色,如見釵釧,渾身是金;如日銷融,全體是水。則知釵釧與冰,但有虛相、虛名,當體唯是水與金也。真如隨緣成立萬法,萬法但有虛相、虛名,當體唯是真如。達磨大師曰:「迷則色攝識,悟則識攝色。」若能如是,則亦空、亦色,即俗、即真,遮照同時,理事無礙,一生可以成辦大事。若昧斯旨,觸途壅滯,故教中稱為色陰。
陰者,覆蓋之義。不達自心,妄現外法,根境既立,此心頓隱,生死輪迴從[A11]茲而始,故曰:「照見陰空,度盡苦厄。」見陰空者,無明頓破,萬法銷亡,妙淨明心,廓然披露,是名達空、是名般若,本無三界可出、生死可亡,故曰:「一念得心,頓超三界。」
是故,見空者非是冥寂無知,但空而[A12]已,乃真心顯現時也。真心何由顯現?正萬法空盡時也,見空即是見心、見心即是見空,非異法也、非異時也。切勿謂:「我空則空矣,心則未見也。」此係心外見空,非真空,乃斷空也。又勿謂:「我心則見矣,法尚未空也。」此係法外見心,非真心,乃識心也。故曰:「是,則龍女頓成佛;非,則善星遭陷墜。」龍女達真空則頓同古佛,善星妄撥空而生身陷地獄也。
常觀梵剎之外先建三門,夫三者,乃空、無相、無作三法,謂之三解脫門,令其一入此門即當達此三法。今之入是門者,果能達否?慎毋口則談空、行則著有,故曰:「君子以空進其德,小人以空肆其欲。」入空門者,請諦審焉。
信士孫洪基助刻
天樂鳴空小引
《天樂鳴空》,鮑性泉居士遺書也。性泉生山陰天樂鄉,賈於我禾最久,熟背《法華》、《首楞嚴》,繼而得悟,與雲棲大師往復問難,良苦不肯,以蒙錐劄,故而少阿,私所論著百十條駁邪崇正,歎大褒圓,俱闡揚宗教心髓,諸方大老如紫柏、湛然並服為顛撲不破者,臨終現夙命通,會食趺化。
此書性泉手授道友錢永明,永明老且死,又以托不肖隆俾商流傳。硃筆為會稽陶石梁先生於甲戍年中看定,墨筆則係隆歷年續看,因原文微有累字累句,稍乙使其潔斐,比於譯經之有潤色;至其議論綱宗,無敢銖兩移也。
性泉自記尚有《塗毒鼓聲》一書留石梁家,看定未還。隆曾懇性泉弟、鮑師勳泊、朱子蕃往訪其原本錄之,數度未得。頃聞會稽巨族概被兵燹,是書或被劫灰收歸天上矣。
惟此一書,余笥之十四、五年,如受寄重寶,作客維揚,放浪南閩,先後攜隨,於飢饉、干戈、道途畏怖中凜凜護甚軀命,生還抵里,愴[A13]已[A14]屆匿王觀河之齡,善憂多病,寧保長久,一旦草露風燈,辜負付託,其為罪愆,沙劫曷贖哉?
嘗一為疏募梓,輒尼於魔擾,今殺青不易,迥倍曩時,意欲先謄一真稿,覓信心可託者轉存之,而繕寫亦自無力,每焚香披閱,徒有涕泗涔涔下而[A15]已。
嗟嗟!末法同人福慧尟▆,然於修齊、禮懺等項儘多難施能施,計此書得三十餘金便可成就宏通,大助修行足目,乃示之,人多不解。募之時,如有待,彌信像季之衰,有漏福因之易種,而傳持慧命無上功德之難以世求也。
悲乎,悲乎。此著子不獨性泉,原係人人有分,但法王家財必仗大長者和盤託出,遍界人方得領受使用,泉流地上耳。稽首大心檀越王,當我世定有具正知見,使性泉不湮沒此一段靈光,以施財當雨法者,謹抆淚聊述顛末,為俟時節因緣。
戊子春仲,東海王起隆識。
天樂鳴空自序
《華嚴》有言:「若有眾生一念信入毘盧法界,縱以惡業墮阿鼻獄,毘盧放光觸其身分,應念命殞,即生兜率,化為天子,受無量樂。正樂之頃,忽有天鼓自空而鳴,告諸天子:『此樂虛妄,不久壞滅,慎勿貪著,當念無常。』諸天聞[A16]已,頓悟無生,即證果位。」蓋毘盧之光熾然常放,無間、無別,而地獄眾生未必盡出。其出者,乃往昔曾與毘盧有緣,一念信入法界者耳。是知:此光不住毘盧、不住於我,非我、非渠,了無處所,故得應念脫苦。既離地獄,復耽天樂,樂久無常,衰相現前,乃聞天鼓如是激揚,即超十地。而此天鼓亦無所從,但有音聲,了無形質,雖無形質,常自空鳴,是故號之為無依智印法門。妙矣哉,無依智印也。
吾越有山,名曰鵝鼻,古寶掌千歲和尚所居。登其巔者,每聞空中樂聲嘹喨,皆謂天帝作樂,故號天樂鄉。噫!天樂即天鼓也,天鼓即無依智印法門,即毘盧法界之光。既入無依智印法門,則天鼓轟轟、天樂鏗鏗,不舍晝夜,遍界全聞。予復撾之,欲警昏蒙,雖形言跡出處無從,以故假號天鼓居士,而名此集為「天樂鳴空」。
萬曆庚戍,上元前二日,天鼓居士鮑宗肇自序於無礙閣中。
序目共八葉,信官吳太沖助梓。
鮑性泉傳略
性泉諱宗肇,萬曆間山陰縣天樂鄉人。弱冠,具殊慧,斥葷酒,熟背《楞嚴》、《法華》,如湧波瀉水,日每一週。其尊人諱國祺,佚其號,母夫人韓氏,俱善信男女,性泉其第三子也。
國祺公囑開紙舖於我郡東郭,以折閱故,怒性泉,罰之跪撻,扶之,良久得釋起,則[A17]已默背訖《首楞嚴》十卷矣。里中錢永明老居士與性泉交契,向余傳述如此。性泉蚤酣教乘,中年親沒即離室家,事參訪,樂從紫柏大師、散木老漢周旋。晚乃皈依雲棲。初蓮池和尚以性泉不堅誠淨土,有折攝語見於《竹窗隨筆》。性泉齗齗徵詰數四,始北面稱弟子,真以直心為道場,精於上品上生者也。臨終,預知時至,先期囑子某治齋,遍邀平昔道侶王季常、戴升之、徐春門淄素十餘眾至家,同聲念佛竟日。日西時,忽合掌謝眾,曰:「永別諸君,且煩勞矣。」不起於坐而化。所著有《勝方便金剛略解》、《天樂鳴空》、《塗毒鼓聲》等書,俱錄本,尚未行世。
天樂鳴空集卷上
佛
佛者,覺也。覺者,靈知之心也,故曰:「即心是佛。」七佛偈曰:「佛不見身知是佛,若實有知別無佛。」又曰:「知之一字,眾妙之門。」是知靈妙心孰不具足?誰不是佛?陽明子致良知亦由是耳。眾生迷此靈知,隨逐塵境,以故顛倒流浪。今之求佛者,捨此靈知而向外尋覓,是乃以佛覓佛,何有了日?若見靈知本佛,則盡法界不出此知,除知之外,復有何物?是謂單傳直指也。永嘉曰:「勿以知知知,勿以知知寂。」但知而已,性自神解,不同木石,知外無物、物外無知,此即真知。若知外有毫髮為所知,此即妄知,又為所知之障矣。切須體認此靈知以為本佛,從此相續不休,運運騰騰,心心念念無一念而非佛。故曰:「一念相應一念佛,念念相應念念佛。」何須苦死要三祗?縱有莊嚴福報等事,以大悲大願而熏之自然成就。如阿難於楞嚴會上聞佛開示,了知一切萬法悉是自心,故曰:「銷我億劫顛倒想,不歷僧祗獲法身,願今得果成寶王,還度如是恒沙眾。」是亦頓悟本心,方起行願以滿佛果也。是故,欲入佛門以作佛事者,先須達此,則釋迦、彌勒、阿閃、彌陀……,一切諸佛總具此中。
信心
菩提路以十信為始,若無信位,何為基本?從何起行歷諸地位乎?故曰:「信為道原功德母,長養一切諸善根。」信能必到如來地,信能增長佛功德,此三世諸佛成道之始,十方賢聖必由之門也。
夫信者,信何物?信自心也。自心者何?即今現前,不假安排,觸目煥然者是。蓋為無始不覺,號為無明,執成人、我,妄現六塵,長夜遷流,無有停[A18]已。雖曰不覺,此心未嘗不顯露;雖曰遷流,此心未嘗不清淨。於是覺皇示現,起大慈悲,種種指示,若當下了達,則盡法界都是。故曰:「若人識得心,大地無寸土。」
唯見此心,不見別法;唯信此心,不信別法。若信別法,則不信自心矣;若見別法,則不見自心矣。佛即此心也、法即此心也,除此無別佛、無別法,故文殊暫起佛見、法見,被佛貶向二鐵圍山,即此意也。趙州曰:「佛之一字,吾不喜聞。」為是故也。見得諦當、信得真實,乃可興慈運悲,入廛垂手,自利利他,智悲純熟,十地功終,圓滿妙覺,總不出最初一念信心也。
永明曰:「若入信門,便登祖位。纔有信處,皆可為人。」若不具此信、不見自心,徒興虛行之何益?若信有佛、有法,有淨、有穢,我今修行終必作佛,是但增人、我,取、舍,情見愈深,執障益厚,都向無明馳逐,謂之信心得乎?
色空
嘗觀七佛偈,每以身心罪福如幻、如化,如泡、如沬,悉皆無實,則知佛佛相傳,唯傳空法。世尊出現,前後演唱盡談空耳,故曰:「破有法王出現世間。」又曰:「終歸於空。」蓋眾生生死輪轉,唯執有也。
空者,非是撥有而空,亦非排遣分析而空,乃即有之空。故《法界觀》曰:「色即是空者,謂色舉體不異空,全是盡色之空,故色盡而空現。」菩薩看色即是見空,觀空莫非見色,為一味法。未達者,乃欲棄有著空,永嘉所謂避溺投火也。妄見外法,縱然遂將心意捺伏,以佛語妄自和會心生法生、心滅法滅等,殊不知佛意乃指萬法無體,悉是心耳。
如是種種錯解,用力除遣,直至有頂,八萬大劫功力盡日,細念復生,向來妄自謂出三界、破生死,豈知三界、生死儼在?乃至謗佛法、墮阿鼻。此係不達真空,極力修行,終成外道,故從上佛祖痛為呵斥。
夫佛祖正意,色、空原非二致,如金與器、如水與冰,唯是一法。迷時,唯見幻色,不見真空,如金作器,器顯金隱;如水為冰,冰成水奪。悟時,徹底唯空,本無外色,如見釵釧,渾身是金;如日銷融,全體是水。則知釵釧與冰但有虛相、虛名,當體唯是水與金也。真如隨緣成立萬法,萬法但有虛相、虛名,當體唯是真如一心也。
達磨大師曰:「迷則色攝識,悟則識攝色。」若能如是,則可空、可色,即俗、即真,遮照同時,理事無礙,一生可以成辦大事。若昧斯旨,觸途壅滯,故教中稱為色陰。陰者,覆蓋之義。不達自心,妄現外法,根境既立,此心頓隱,生死輪迴從茲而始,故曰:「照見陰空,度盡苦厄。」見陰空者,無明頓破,萬法銷亡,妙淨明心,廓然披露,是名達空、是名般若,本無三界可出、本無生死可亡,故曰:「一念得心,頓超三界。」是故,見空者,非是冥寂無知,乃真心顯現時也。
真心何由顯現?正萬法空盡時也,見空即是見心、見心即是見空,非異法也、非異時也。若謂空則空矣,心則未見,此係心外見空,非真空,乃斷空也。若謂心則見矣,法尚未空,此係法外見心,非真心,乃識心也。故曰:「是,則龍女頓成佛;非,則善星遭陷墜。」龍女達真空則頓同古佛,善星妄撥空而生身陷地獄也。
常觀梵剎之外先建三門,夫三者,乃空、無相、無作三法,謂之三解脫門,令其一入此門即當達此三法。今之入是門者,果能達否?慎毋終日談空行有,故曰:「君子以空進其德,小人以空肆其欲。」入空門者,請諦審焉。
種種邪空
夢中所見種種好惡境界、憂喜宛然,覺悟追尋,何曾是有?故曰:「夢裏明明有六趣,覺後空空無大千。」諸佛號覺皇,眾生為大夢,長夜生死,流浪無窮,世尊出現,談空蕩有,破執除疑,說十種深喻,曰「如夢、如幻、如響、如化、如影、如像、如陽燄、如空華、如水中月、如乾達婆城」,乃至四十九年種種別說,無出於此;臨後涅槃,應盡還源之際,三返告眾曰:「遍觀三界六道一切所有,根本性離,畢竟寂滅,本來無有,本不可得。」則知自始至終更無他法,只欲令人了達,即今日用一切現前境界本來空寂也。
其未達佛旨,見目前差排不去、撥置不開,遂妄生穿鑿,種種說空。或曰:「萬法是有,心體本空。」或曰:「現在則有,過去則空。」或曰:「生起則有,凋謝是空。」或曰:「我存則有,我死則空。」或曰:「取著則有,不取則空。」或曰:「緣生則有,緣滅則空。」指外法從眾緣而有故也。或曰:「萬緣放下,一塵不立則空。」或曰:「須觀空入定,親證聖果則空。凡夫現在,豈可言空?」或曰:「體雖空寂,為無始業報所障,直待修行幾劫,業報盡日自然成空。」或曰:「分析為極微塵,乃至鄰虛則空。」更有一種,以無言、無示,無得、無失,凡有現前一切不拘,自謂得教外別傳,向上一竅者為真空。更有一種,認著識神能見、能聞,能動、能轉,虛虛寂寂、覺覺靈靈,去來無礙,無相、無形者為真空。
如是種種不可勝計,總是夢中說夢,見有外法硬欲使空。噫!以此見解欲達真空、出生死,不亦難乎?
執見難除
無始見病,難以卒除。若聞萬法本空,不生怖畏,便起疑謗,故如來種種告諭。《楞嚴經》中以同、別二種妄見反覆詳辨,外法本無、一人獨見,此名別業。如青眼見燈上重光、熱病見目前有鬼。若眼清無病,何嘗有耶?眾人同見山河國土、同得受用,此名同分。如彗孛飛流,雖此國見,他國不見也。如來以此二種同、別妄見,破盡外法,令達本無,唯是無始見病所成,而凡夫未嘗少醒,猶謂即今現見,何得言無?
嗟乎!若使外法實有,如水一法,何故四種所見不同?天見琉璃、餓鬼見火、人見波流、魚見窟宅,則確非外法,唯是業報所感,如來藏中循業發現耳。若果是水,餓鬼見時,孰輟其水,移猛火於前哉?天等[A19]例爾。故大乘菩薩純見華藏,小乘劣器則見穢土。亦如諸天共器同食,飯色各異。亦如世間寶藏,有福視為金銀、無福見為瓦礫,信外法之本無也。
《法華經》曰:「聞諸法空,心大歡喜,放無數光,度諸眾生,是名大樹」,大乘菩薩也。若聞空法驚疑怖畏,此必小根劣器,解脫無日。
應觀法界性,一切唯心造。
遠公於廬山蓮社三睹聖相,夫遠公未嘗往彼,豈彼境移至此乎?彼既不來,我亦不往,而聖境昭著,即此可破疑網、徹淵源、絕同異、一去來矣。
世尊明示曰:「即今山河大地、根身器界,全是當人第八識。」夫八識何以成根身器界?蓋此識名如來藏,無體、無性,但隨緣受熏成諸萬法,是以十界俱即平等真如,但熏習不同,致受報各別。遠公聖相豈從外來?乃藏識受熏前境頓改,不期然而然也,故西方淨土在彼而恒在此、在此而恒在彼。
修雅法師曰:「白牛之步疾如風,不在西、不在東,只在浮生日用中。日用不知抑何苦?何異聾?何異瞽?」故知自己如來藏者,念念熏習,性境化為勝境;昧之而執為外法,念念熏習,則性境化為惡境矣。豈離是有淨、穢兩土哉?
《楞嚴》以陰入處界,地、水、火、風悉如來藏,循業發現,隨眾生心應所知量,故阿難豁然大悟,頓獲法身。法身者,如來藏之異名,以能為萬法之身也。
假如百千人同處異習,乃至同時報謝,其修淨土者,則不離此處現彌陀如來、觀音、勢至,金臺寶網,蓮華化生;其修法界觀者,則不離此處現遮那如來、文殊、普賢,香水大海,坐大蓮華,華藏世界重重無盡;其修唯識願生兜率者,則不離此處現慈氏如來、天親、無著,無量天子前後圍繞;其修十善者,則不離此處現忉利天主、無量天人、七寶婇女,娛樂其中;其五逆十惡、謗大般若者,則不離此處現燄魔法王、牛頭獄卒、刀山劍樹,粉骨碎身;其命未終者,則依舊見此山河國土,不見諸人所現境界。《華嚴經》云:「不離覺樹而升天上。」即此意也。
設善惡境界果係實有,則此處只可容納一境,豈百千人境同一處耶?諸佛菩薩與牛頭獄卒不相見耶?金臺寶網與刀山劍樹不相礙耶?同時別業、同處各報,不相混耶?設一切境界皆無所有者,則十法界又何以受用不同若是耶?
推窮究竟,則知原無外法,都是當人八識心王隨業受熏,以致如光、如影、如幻、如化,悉無實體、悉由心變。是故,十方剎土重重交徹、光光相映,各各圓滿、各各周遍,無雜無壞,亦無違礙,此係法爾如然,非關造作。眾生分中各各如是,秪為不知,甘受塗炭,香水海變為煩惱海、法性山化為塵勞山、功德林為刀林、菩提樹為劍樹。若能了知都是心王之體性境現量,則應念解脫,大地黃金、長河酥酪矣。
此係根本之說,諸佛共宣;第一之詮,群賢共述。背此他求,徒歷艱辛,終無一得。故曰:「知是空華即無輪轉,亦無身心受彼生死,非作故無,本性無故。」
同集善根
華嚴海會,無量天神乃至山、河、林、樹、地、水、火、風一切諸神,脩羅、鬼、畜、外道、人、仙一切等眾,共入毘盧海會,其小乘果位緣覺、聲聞雖居會中,如聾、如啞,不覺不知,反不若鬼、神、龍、畜等得聞大法。
何也?《華嚴經》曰:「此諸眾等往昔與毘盧遮那同集善根,故得同入。」所謂同集善根者,非必與毘盧佛往昔同一處所、同時脩習之謂也,乃是毘盧性海法界普光一切眾生平等共有,但不知耳;當下了知,頓證此體,即便與毘盧同集善根。
此體無始[A20]已來本自具足,故稱往昔。達此體者,頓同海會;不達此者,縱經塵劫證入果位,而似啞如聾,不聞大法。可見,不論內道、外道、人、畜、龍、仙、一切異類當自強耳。達,則觸處華藏,不易凡身便同佛體。小乘果位非不同也,自生見障故不同耳。灌溪和尚曰:「五陰山中古佛堂,毘盧晝夜放圓光,個中若了非同異,便是華嚴遍十方。」
周遍含容
十方諸佛與大地含生同一如來藏、同一大圓鏡,而諸佛眾生乃大圓鏡中之影像耳。其影像不妨各各差別,而鏡光未嘗有異,是故,常同、常別,常彼、常此,非一、非多,非成、非壞,法爾如是也。
蓋別者,非別有別,乃同之別也。同者,非別有同,乃別之同也。彼、此,一、多,例皆如是。故華嚴法界明主伴交參、重重攝入。若我為主時,則攝彼東方藥師如來、乃至過恒河沙不可說不可說一切世界一切如來悉為我伴;乃至南西北方、四維上下悉皆如是,我為能攝、彼為所攝,我為所[A21]入、彼為能入。若東方世界藥師如來為主時,則我為彼伴,彼為能攝、我為所攝,彼為所入、我為能入;乃至過彼恒河沙不可說不可說一切世界一切如來為主時,則我亦同時同為彼伴,彼一切為能攝、我為一切所攝,彼為一切所入、我為一切能入;乃至南西北方、四維上下,一切世界、一切如來悉亦如是。是故,同時緣起,同為主伴,彼彼互攝,重重重重、無盡無盡,不屬思議,法本如是也。故曰:「十方諸佛在一小眾生身中成道度生,而小眾生不覺不知也。」
是故,即今舉一毛頭便是重重無盡。何則?此一毛頭即是一切諸佛法身、一切眾生法身,佛與眾生各各遍滿,我今遍在十方佛剎,十方佛剎悉有我身。
東方滿月世界現有我身,若無我身,則彼世界不能圓滿,不能主伴交參,攝此入彼,不能重重無盡,即成障礙,即有邊量,外有剩法。是故,彼土定有我身,若不爾者不稱佛土。乃至西方極樂世界現有我身,南方北方、四維上下悉有我身悉亦如是,若一佛無我身者即非佛土。佛土既爾,則一切天堂、地獄悉皆遍滿,但眾生迷昧,不自覺知,如鏡有塵,其像不現,垢除明現,忽爾現前。
法既如是,則日用中,舉足、下足無非道場,罄欬、彈指無非佛事,禮一拜則盡法界佛一時禮,燒一香則盡法界佛一時熏,方為大人境界、方為普賢萬行。故曰:「恒河國土皎在目前。」又曰:「不動本位而身遍十方。」若不爾者,何以會通得受用耶?
道理功夫
末世大病都將道理、功夫截作兩橛,更不知道理者何物、功夫者何法?妄計道理外別有功夫,又于功夫外別立道理,道理、功夫兩相對敵,更添一個能講道理、能做功夫者,乃成三法,又有一個能說道理的古佛,乃成四法。然而日用現前境界不知配在何法?還將作為道理耶?功夫耶?道理功夫之外耶?若即是道理功夫,何必又講又做?若與道理功夫各異,則如何撥[A22]置日用現前境界,而別立道理、別起功夫耶?於此檢點不出,即講道理者瓶瀉河傾、做功夫者壁立萬仞,俱是一[A23]盲引眾盲,相將入火坑耳。
多見世人[A24]滔滔地能講說者,若教渠直下擔荷,則拂之曰:「講道理則如此,做功夫則不如此。須得做功夫來合著道理,豈可現前即是?」又有一種急急地做功夫者,若證以圓頓之旨,則拂之曰:「此講道理也,吾做真實功夫。功夫從此做去,自然合著道理。」如是種種邪解,以致正法日淪、外道日熾。殊不知諸佛所指道理即是眾生日用現前,離[A25]卻日用現前則佛法道理更在何處?若是古佛的道理,古佛已成就了,何勞我又講究?若是他人的道理,他人與我何預?如是,東推不去、西推不去,必當消歸自己矣。若果係自己道理,則過去的耶?未來的耶?過去已去,何必理會?未來不來,何必預度?如是反覆推窮,則知諸佛所說無量深妙道理總不出即今現在一念心也。即今一念道理亦在此、功夫亦在此,乃至十方三世聖凡依正、善惡因果,一切千差萬別都盧在此,決不離此別有一切千差萬別也。
若果如是,則不見有道理可得、不見有功夫可得,乃至不見有千差萬別可得,此即方為真正道理、真實功夫。然後好去講道理,終日說而無所說;然後好去做功夫,終日行而無所行。橫沖直撞,左之右之,無不是說道理、無不是做功夫也。
信解相兼
永明曰:「信不兼解,則日夜長無明;解不兼信,則日夜長邪見;信解相兼,乃可克期取辦。」夫信者,真實信得自心,則萬法銷殞,法界朗然,無量法門徹頭徹尾,如舉綱而目正,得本而末從,此所謂信則解矣、解則信矣。
若瞞盰儱侗,彷佛依稀,信得個萬法是心,實未明了,便乃強作主宰,大慧所呵「以眼見、耳聞和會在三界唯心、萬法唯識上為禪者,將一切差別教意、祖師機緣一概混判,為總是這個道理。或遇明眼者撥之,則謂強移換人,或謂爾不及我、不曾到我田地,便乃生起我慢、貢高、執見,無明障起,一切解路機智全不開通。」此所謂信不兼解,長無明也。
又有不達自心本來具足,執萬法是實有、是妄想境界,不可起心取著,著即心外有法,佛是聖人、我是凡夫,一切圓頓之旨是佛菩薩境界、是到家語、是現成話,我輩只可講究明白了路頭,依他這般做去,自然不錯,漸入佳境,那有天生彌勒、自然釋迦?豈可當下便是?縱或有之,亦是多生脩來,亦古聖示現。
以此一種見識立定了,如釘[A26]樁搖櫓,然後將一大藏教翻來覆去,皓首窮年,華嚴又如何、法華又如何、天台又如何、賢首又如何、教外別傳又如何,一生用盡精神,滿腔佛法,於自己了無干涉,唯信是佛法,不信是自法,唯見紙墨文字,不見自己真心,終日研窮都無著落、終日解說都是望空。此所謂解不兼信長邪見也。
嗟乎!佛祖矚後人若寶鏡照肝膽,不墮於此則墮於彼,烏得信解相兼之士與之共進此道哉?
根器不定
眾生根器平等,本無大小,故曰:「一切眾生皆證圓覺,依師脩習,故有差別。若遇如來無上菩提,悉皆成佛。」又曰:「邪師過謬,非眾生咎。」則知眾生根器無定,皆引導者之故耳。
今人謂末法無大乘種,豈不謬哉!若果無種子,則吾當及時為種,縱彼不信受,其八識田中[A27]已留種矣,他日自然發生。若今生蹉過,則此輩永無種子,不知何日得種?更待何人來種耶?若以為無種,而姑被以小乘,則小種益固與大乘轉懸絕矣。可不悲乎?故但以大乘開導,則一切眾生均得其利,未種者令種、[A28]已種者令發生、[A29]已發生者令增長、[A30]已增長者令暢茂、[A31]已暢茂者令成熟證果。一法之中有如是廣大利益,大小兼收、遠近囊括,方為報佛深恩,代佛揚化,大善知識也。
若執定小乘而弘小法,則一切眾生歷劫畏聞大乘,其害非淺。或曰:「佛在時尚開三乘引導,奚況今日?」曰:「此不得[A32]已,非佛本意也。權說三乘,其實正為一乘耳。」故曰:「言偏意圓,於權說中未嘗不密示一乘也。」其上根者即時頓領,中下之輩漸引入之,則知如來無時不以大乘為誘,豈似今人堅執小法,終身弘小,非但不誘之向大,仍戒勿令慕大而絕之乎?
夫牛乳、驢乳,其色同白,牛乳發之則成酥酪,驢乳發之裂為滓穢。今之說小者,驢乳也;佛之現權者,牛乳也,較之自然相遠。故如來歎曰:「若以小乘法濟度於眾生,我則墮慳貪,是事為不可。」又曰:「奇哉,一切眾生具有如來智慧德相,但以妄想執著而不證得。」則知佛祖出世,但欲破其妄想執著,使自證得耳,豈有大小可分、權實可說也哉?
自宗通方可說法
永明大師曰:「佛祖正宗真唯識性,凡有信處皆可為人。若見未透信、未真者,豈可胡亂妄說以誤學人?」我佛有戒,若大乘人而為說小乘法,謂毋以穢食置於淨器,彼自無瘡勿傷之也。若小乘人而為說大乘法,謂毋以大海納於牛跡也。若為小乘人說小乘法、為大乘人說大乘法、為闡提人說闡提法,是說法人歷劫當墮阿鼻地獄。何以故?斷佛種性故,以限量心而測度彼之無限量者故。
然則一總無說可乎?將何以說方可離過?香山居士曾問此意,寂音尊者嘗酬之曰:「若欲解疑,不出方便智三言耳。」我謂此三言為妙,而尚未盡意。何則?佛祖之法本無有定,無法可說是名說法,但隨時隨器解執除疑,破相顯真,令其明達本心而後[A33]已。初無大小之別、頓漸之殊,出一言,門門皆透;施一句,路路盡通。如摩尼珠,處處皆圓;如駭雞犀,面面悉正。即此一言半句,大根者直達源底,小根者小得利益。該大攝小,如三獸渡河,淺深在獸,河則無異。如一雨無私,三根普潤,豈為根大者雨大、根小者雨小?故曰:「佛以一音演說法,眾生隨類各得解。」不先自悟而徒恃方便智,則此智亦為識心推度矣。
今人未悟而出世說法,乃曰:「末法根器劣弱,不堪承受大法。」嗚呼!定人根器若此,竟不畏佛炯戒,難矣哉。
承言須會宗,勿自立規矩。
萬法浩然,宗一無相。無相者,真如妙心也。永明曰:「舉一心為宗,照萬法如鏡。」岩頭曰:「但明取綱宗,本無實法。」寂音曰:「從上古人能遇緣即宗,隨處作主。」由是觀之,法法是心宗,頭頭顯實相,離是之外更無奇特玄妙矣。
其不會者,妄自穿鑿,此是達磨宗、天台宗、賢首宗、唯識宗、五家宗、某宗、某宗,弄得千零百碎,於自[A34]己心宗毫無干涉,所謂服藥愈多,病患益深,故石頭大師曰:「承言須會宗,勿自立規矩。」大哉言乎!
佛祖所設方便,凡有言句,無非直指現在心體,令人當下了達,故得意者即亡言,會宗者即合道。故下文云:「觸目不會道,運足焉知路?進步非近遠,迷隔山河固。」其會得者,觸目俱是;迷失者,如隔山河。
今世談宗教者,對著冊子用意記持,講得天華亂墜、瓶瀉壺傾,妄生道理、妄立規矩,以為玄妙,殊不知俱是意識所緣,法塵本無實體,攀望不著、把捉不住,如猿捉月、如鹿逐燄,便自認為極深極妙道理;學人未具眼目,視為真實,遂生渴仰。噫!可哀也哉!古人云:「擬將心意學玄宗,大似西行卻向東。」耑為此也。
看教
雙林示滅,旨趣散於文字語言,若執文字語言為道,所謂依文解義,三世佛冤;若離文字語言,別立奇特,所謂離經一字即同魔說。故藉教而明宗、會旨而尋教,方無此過。但見旨趣而不見有紙墨文字,則言言洞豁,終日研窮,如膏助火矣。不然,尋行數墨,牽枝引蔓,曰此是道理、此是功夫,此圓頓、此漸次,妄謂一大藏教意不過若是,此真三世佛冤也。獨不思諸佛命脈全具大藏,睹聞、禮拜皆種深因。若止如此,何不可思議之有?
《金剛般若》謂一日三時分以恒河沙等身命布施至窮劫,不若四句偈等為人演說,其福勝彼。蓋布施者,有漏之因;四句偈者,開佛知見,破生死、出三界無漏勝果,豈依文解說可得乎?故欲明自宗,須閱古教。若閱古教,須會自宗。
或疑祖師何不許人看教?曰:「正為如上依文解義者多也。」眾生有無量病,佛祖有無量方,悉是對病施方,本無是病而乃以藥為病乎?若概不許看,則大藏可焚矣,焉用流通付囑耶?
有一類死用功夫,少發境界,認為得意,遂輕棄大藏,笑為文字語言,此正離經一字即同魔說,波旬之流,非佛弟子也。故永明曰:「若親證實悟時,即不見有文字及絲毫發現,又有何法是教而可離?何法是宗而可重?皆是識心橫生分別耳。」
吾謂諸人若厭離文字語言,則目前萬象亦當厭離;萬象不生厭離,何獨文字生厭離哉?畢竟文字與萬象,一耶?異耶?一,則不合厭離;異,則萬象之外別有文字耶?再請自察日用得力處,還與萬象有礙耶?無礙耶?即萬象非萬象耶?於此未大通透,不得鄙薄看教。
活意
百工技藝之精妙者,必得天然活法,施為巧妙、變化無窮、不屬思議,方能超出群類。此巧,父不能傳子,唯自證自悟方默默相契,所謂無師智、自然智也。不然,動便有礙,用盡心思不得自在,縱鞭朴教訓,但得死法耳。
佛祖垂訓,乃至機緣棒喝,若得其意,則殺活、與奪奮迅激揚,凡聖莫知、鬼神不測,所謂活句也。故古人曰:「要得他活祖意,若不悟此,則句句死語,縱千佛出世、無量法門,到此人分上盡成死法。」故三藏十二部,孰不可講?一千七百則,孰不能知?然則宗教皆通,佛祖之技窮矣,何不解脫?何不自在?尚欲做功夫,從漸次待後世乎?殆未從死中得活意耳。故曰:「服甘露一也,或蚤夭、或長生,醍醐上味亦能活人、亦能殺人。」
古人謂「大死幾翻」,蓋指處處悟得活意耳。錯解者謂必如槁木死灰,一念不生,坐得骨底生臀,然後豁然大悟,所謂大死幾翻者,可笑也。先輩不廢毫力,忽然打發者,不可勝數,何嘗見其死去復活哉?岩頭謂雪峰曰:「從門入者,不是家珍。」從自[A35]己胸襟流出,方能蓋天蓋地,口傳耳受盡是死語,豈能活人乎?
是故,真正宗師方可為人者,渠盡是活法,不存規則,故能死人偷心、活人眼目;如其不然,所謂亂統,秪增人生死根株,豈非一句合頭語,萬劫繫驢橛乎?
藥方說
本草具藥性,溫、涼,甘、辛,有毒、無毒,出產諸處,治某病、解某毒,或一味而兼治、或諸味而同治。良醫對症應候,不執方、不拘病,應手而愈,其藥不出於本草諸味,但識病源、知藥性,故神妙不測耳。庸醫亦以古方治人,不療病而增他症者,藥亦不出本草諸味,則執死方無變通耳。
如來一大藏教即本草也,眾生流轉六道即病人也。善知識者,良醫也,其所說法不離文字、不即文字,能消諸病於未萌、起膏肓於必死,故稱善知識也。謬稱知識者,庸醫也,說法亦不離大藏,終日言說,非惟不能解粘去縛、開豁襟懷,反增束縛,轉不自在,如庸醫殺人。或呵之,即忿然曰:「我豈有謬?藥盡按本草,方盡出古人。」是以終身不肯認錯,不知誤殺多少人矣。假稱知識,終以大藏有明證、古宿有定規,自誤誤人,終身不悟,豈不深可痛哉?
無時法
凡夫二乘執謂脩行三大阿僧祗劫方成佛道,故從上佛祖屢呵斥之而終不悟也。臨濟曰:「道流不達,三祗劫空。」棗柏曰:「三世無有時,妄計三世法,了達無時法,一念成正覺。」又曰:「自體無時,自將見隔,云何界外懸指僧祗?此見不離,定乖永劫,回心見謝,方始舊居。」是故,當人分中本自無時,而自將見隔,妄立三世,乃以現在之心而希望未來之果,此真所謂妄想耳。
佛祖證入自體無時之法,故能以短為長、從長為短,無不由心迴轉,隨心自在,誠無時可得,故能如是。若確執有時,何能爾也?故世尊於法華會上經五十小劫,以佛神力令大眾謂如食頃。且世尊出世直至今日不過數千年,而在法華會上[A36]已經五十小劫,以此證之,無時可得明矣。
如王質入山觀仙人奕碁,一局未終,斧柯[A37]已爛。劉、阮二人入山採藥,遇仙姬,數日出山,忽經千載。如是等者不可勝計,是故,不論聖凡、不屬迷悟,悉無時日可得,故曰:「大夢千秋,覺即隨滅。」
原夫時劫之本在於一念,從此一念則有剎那,積剎那而為一時、積時為日、積日為月、積月為年、積年為劫,遂至無始無量。故知時劫之本乃在一念,一念之本在於妄計有外法耳。當下了達外法本無,則一念何有?一念無有,則前後際斷,頓證自心唯有普光大智而[A38]已,此外復何有哉?此所謂「了達無時法,一念成正覺」也。若有妄想,即有外法;纔有外法,則有山河大地、日月星辰,則自然昨日、今朝、明晨、後日,寒暑往來、明暗代謝,而積時劫矣。
故世尊自謂如實知見三界之相無有生死,若退、若出,亦無在世及滅度者,非實、非虛,非如、非異,不如三界,見於三界。又曰:「我觀久遠猶如今日。」永明曰:「不動本位之地而身遍十方,不離一念之中而還經塵劫。」又曰:「十世古今,始終不移於當念。」學人不勝當念,乃先立外面山河國土、此土他方,方去儘力脩行,今世用功決定來生受用不虛也。豈不謬哉?
正法、末法
時體本無,正、末何有?眾生情執心境迢然,故見歲月之遷流,遂分大法有正、末。學道者能直下了知時劫本空,而顯無時之體,即此便為正法。若強立時劫、執有古今,則但見寒暑往來而不見常光本寂,即此便為末法。
夫世尊在日為正法也,城東老母與佛為鄰,不信不知,即為末法。世尊滅後數千百載,無量得道賢聖即為正法,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即為正法,四兇、桀紂、管蔡、少正卯即為末法。是故,正法、末法,本無定屬,總在我也,於他人何預哉?有智者直取無上菩提,莫管法之正、末。若不務此,唯名時劫,則意識中先立障法,以障無時之體,甘自執為末法中人,卻後加之精進猛利,種種辛勤,大似釘樁搖櫓,窮年擺動,將謂千里萬里,殊不知寸步不移,徒費功力也。
觀燄口
此係平等光明,無論聖凡高下,得之者,只在剎那,不離方寸;失之者,迷淪永劫,如隔山河。若辦自肯、自信,何須論易、論難?若無肯信之心,任自或難、或易。
嘗觀燄口將畢,眾鬼既得飽滿,若令渠復受鬼身,何有法施之利?遂示之安身立命處,曰:「一類孤魂等眾!向什麼處安身立命?咦!處處總成華藏界,堂堂誰個不毘盧?」予每聞之,竊笑今之學佛者可以人而不如鬼乎?纔聞直指圓頓,如避仇敵,其於座上戴毘盧冠、著千佛衣,口裏宣傳為法師者,自肯承當否也?自既不肯承當,乃欲教彼孤魂餓鬼承當也耶?六根具足,廣學多聞,巍巍儀表,堂堂丈夫,徒具此相,曾餓鬼孤魂之不若者多矣。古德曰:「阿鼻依正,常處極聖之自心;諸佛法身,不離下凡之一念。」是故,若辦肯心,決不相賺也。
繫念
中峰國師設三時繫念之法以薦新亡者,令一人登座追攝亡魂,種種開導唯心淨土之旨、自性彌陀之宗,令其開悟,直生安養。
巳酉秋日,適有僧從檀越家依法行事而歸,予問之,具道其法若是之精妙直截。予告之曰:「嗟!夫活禪師不如死俗漢矣。」其僧愕然,問故,予曰:「彼且死矣,身在冥途,尚欲仗公教以唯心淨土、本性彌陀,達此可以即生安養。吾輩四大完全、六根無恙,不思取此,唯圖飽食橫眠、恣情放逸,何不及時了達?直待死後而仗他人開導,不亦疏遷而遲晚乎?」其僧首頷而去。
不如三惡道
昔人死入地獄,將至王所,遇地藏菩薩教誦四句偈,曰:「若人欲了知,三世一切佛,應觀法界性,一切唯心造。」聲所至處,俱出地獄。
夫地獄極重罪也,吾輩忝為佛子,豈不勝渠萬倍?乃渠一聞偈聲,應念超出,吾輩反云:「佛法不能受用。」則佛子不如地獄矣。餓鬼聞法而生天,則佛子不如餓鬼矣。十千遊魚聞法化為十千天子,蛤蜊聞法即命殞為天王,則佛子不如傍生矣。
夫地獄、餓鬼、畜生三惡道也,十法界中最下者也,聞一偈一言盡皆超出,吾輩人道世智多聞,反不能直下受益,而曰:「此是佛法,吾何敢當?」所謂靠米囤餓死是也。要之不自信耳,若諦信不疑,勇往直入,有何阻滯?必不自信,即名謗法,罪可逃乎?故永嘉曰:「證實相,無人法,剎那滅卻阿鼻業。若將妄語誑眾生,自招拔舌塵沙劫。」
佛慧命
《華嚴經》曰:「此經不付餘眾生手,付與大心凡夫,若無大心凡夫,此經則為散失。權教菩薩累劫行六度,位登十地者,不名佛子,不付囑此經。不如大心凡夫直下頓達根本法界,普光大智,乃為真佛子,生如來家,承紹佛種,領佛家業,堪付囑此經,即不散失。」是故,道吾、石霜父子有王種、臣種,內紹、外紹。夫王種內紹者,天然尊貴。臣種稱王,由功勳而至,謂之外紹,豈可同日而語?
方今大法衰相,皆由不知王種,盡向功勳邊事,以至如來圓頓之旨、華嚴稱性之宗自然湮沒,非不諷誦流通,卻謂散失也。如輪王千子,若無真命,則七寶散失。如國儲不生,則大寶散失,直饒極品侯王,何所取哉?
王種者,大心凡夫也。不假功力,頓達自心,即如王子初生,鍊磨習氣廣大智悲即如灌頂長成,堪紹大寶也。欲紹大法繼真乘,必先達根本,寧作大心凡夫,勿墮權教菩薩。
方今末法,或有自無宿種,用力數十年不得了悟,乃翻然改悔,曰:「吾固知末世之中決不可得。」遂甘向小乘,大弘權漸。後學向風,以為此等老宿尚爾如是,奚況吾輩?遂將天下後世之志向大乘者一罟而盡,可為痛哭流涕也。
臨濟曰:「大眾!你與古聖何別?六道神光未曾間歇。若能如是見得,秪是一生無事人。」由是觀之,當人日用,此道神光阿誰無分?初無凡聖之分,亦非今昔之異,何故自生退屈,高推聖境,橫起邪見,以為古盛今衰、聖優凡劣,將自己天真靈妙之光刊削屈曲以為真正脩行也?
臨濟又曰:「如今學人本自清白,來參善知識,善知識拋出一副枷鎖在學人面前,學人歡喜帶了就走,以為善知識所賜,終身披服不敢脫卸。」[A39]嗚呼!所稱善知識,當與人解粘去縛,令其解脫,作個赤灑道人、自在衲子,何乃枷上復枷、鎖上復鎖,自害害人耶?又謂必須作麼作麼脩證方悟道,若不脩行,何由得悟?夫脩行者,乃係見道方可脩道,其未見之,先以何法而脩?而所脩者乃何道也?譬之金師,必先得礦,然後數數入火,礦垢漸銷,光明漸熾,直至淨盡無餘,不離初得之礦。奈何未見金礦而望空磨鍊,豈不枉用功夫,虛延歲月?
蓋見道方可脩道,此三世如來之式、十方賢聖之規,即如三十七品皆云「助道之法」。若不悟道,則三十七品安所助哉?古德謂:「吾之脩行與汝異,汝則先脩而後悟,我則先悟而後脩。」又曰:「頓悟漸脩,如日頓出,冰霜漸消。」夫脩行者,非是實有一物為可脩,乃從緣一念頓悟自心之後,其力量未充、習氣未斷,微細流注,不覺不知,故曰:「切須保護,莫教棖觸。」馬祖曰:「得旨之後,方可於山間林下長養聖胎。」三祖曰:「不識玄旨,徒勞念靜。」永明曰:「不悟自心,徒棲遠谷。」圭峰曰:「真理雖然頓達,此情難以卒除。」大慧曰:「頓悟雖同佛,多生習氣深,風停波尚湧,理現念猶侵。」又曰:「如今利根之輩不費多力打發此事,便生容易之想,日久月深依然流浪。」《楞嚴經》曰:「理則頓悟,事須漸除。」如是種種,所謂先悟後脩。
若宿種深厚,一聞千悟,獲大總持,一得永得,永不忘失,此即頓悟頓脩也。若宿種不深,習重境強,則誦經、持咒等法,總之,欲令習氣銷落、光明擴充,此外豈有他法哉?故黃龍南終身持楞嚴咒,洞山照持《金剛經》不輟,永明日課百八事,明教嵩書誦金剛、夜詠觀音號滿十萬,晦堂老而披讀《宗鏡》手不釋卷,趙州二時粥飯是雜用心,南泉十八上須解作活計,湧泉二十年尚有走作,香林遠四十年方打成一片,懶安牧牛……,如是等諸大老俱係禪門龍象、衲子典刑,尚乃悟後而脩,故曰:「未悟而脩非真脩也。」
今人聞個「悟」字,不笑為癡,則謗為魔。殊不知,悟者悟何物?乃悟自己,即今常住真心也。此真心者,天地以之建立,萬法以之彰現。蓋為不知,認作他法,妄執四大為身相、六塵緣影為心相,從此遺山認培,棄海存漚,舍如許無外之大者,執如許極微之小者,流轉六道,號曰眾生。
其得悟者,或從善知識發心、或從經教發心、或有宿種發心、或有見善發心、或見萬法無常發心、或遇種種緣而發心,一念回光,當下見徹,如夢忽醒、如忘忽憶,方知大地無塵,萬緣本寂,輝輝晃晃,法界朗然,此非外來,不從人得,與三世佛一時成道,共十類生同日涅槃,不是強為,法本如是,此所謂悟也。
雲門曰:「汝等諸人有一段事,大用現前,更不煩汝一毫頭氣力,便與古佛不殊。」信麼?孔子曰:「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,我未見力不足者。」如是便益,如是迅速,請問:世人何故自生退屈?聞個「悟」字便生笑罵,乃欲呆呆地坐、急急地脩,向數十年後懸望了悟哉?將心待悟尚自(不可),更謂末世絕無是事,自障悟門,五千退席,增上慢人,佛指此輩罪根深重,故如是[A40]耳。蓋必待功夫而悟即屬造作,非本有天真,必待數十年後而得則屬時節,乃從外來。
古人有臨上堂、陞座頃,顧大眾曰:「我在此等你立地搆取去。」亦有當下發明者,此豈有定規時節功夫耶?
又錯解古人「欲知佛性義,當觀時節因緣」等語,便道必須著實脩行,自有一旦築著、磕著,謂之時節,時節若至,其理自彰。殊不知,古人善巧方便,欲人於日用中觸境遇緣,隨處了達耳。
且時節者,即今是恁麼時節也,寒時向火、熱時搖扇,饑時喫飯、困時打眠也。因緣者,眼見色、耳聞聲、身覺觸……等,乃至動轉施為,無不是時節、無不是因緣也。故曰:「欲知佛性義,當知時節因緣。」又曰:「天真而妙,不屬迷悟,因緣時節,寂然昭著。」南臺曰:「妙哉三下板,知識盡來參,既善知時節,吾今不再三。」洞山曰:「佛法在日用處、穿衣喫飯處、屙屎放尿處、行住坐臥處,舉心動念又卻不是也。」
佛祖種種指示,於日用天真自然處體認佛性,此所謂因緣時節耳。今執定正、末法,今、昔時,迷、悟時,有因緣、無因緣,如蠶繭自纏,而望時節因緣到乃開悟耶?且權漸之法以大藏證,則圓頓獨不可以大藏證乎?
達磨不立文字,為教外別傳,亦必以《楞伽》為證。五祖會下俱誦《金剛經》,六祖從茲悟入,永嘉閱《維摩》而發明心地,圭峰誦《圓覺》而涕泗橫流,玄沙與安公從《楞嚴》悟入,天台與南嶽從《法華》悟入。摩騰之後、達磨[A41]已前,無數高人從文字悟入,即以文字為證矣。若必以面命耳提為證,則南嶽遙宗龍樹、圭峰遙禮清涼為非矣。必求丈六金身、四大幻質為證,乃係色見聲求,行邪道之行,善現觀法身得最先禮佛為非矣。
雪峰示眾曰:「望州亭、烏石嶺、僧堂前都與汝相見了也。」元曉禪師夜見髑髏為水即大悟,曰:「三界唯心,萬法唯識,如來豈欺我哉?」遂弘華嚴法界,為一代法施主,是亦以如來剩句為證。
夫既悟之後,心心相印,印印相契,自證光明,受用是時,天上天下唯吾獨尊,巍巍堂堂三界獨步,盡十方世界覓一人為伴不得,唯我一人紹隆祖位,何處覓佛覓祖以求印證耶?縱實有三十二相、丈六金身現前,亦我大圓鏡中之影像,豈得慮無證而先自暴棄也?
又謂威音王[A42]已前無師自悟即得,威音王[A43]已後無師自悟盡屬天然外道,此亦錯解。古人方便之意,執自己為威音[A44]已後,恐雖有悟而墮天然外道,故不求悟。夫威音,即聲色也。那畔空劫[A45]已前,即指當人聲色未形,先天寂滅之體,教人向聲色未形前悟先天本寂之體,即名無師智、自然智,是為威音[A46]已前無師自悟也。若起心動念,聲色繞橫,即落陰界,縱有悟處亦是識心領略,此為威音[A47]已後天然外道也。乃以辭害意,死於語下乎?老黃龍曰:「古之天地日月即今之天地日月也,古之萬物性情即今之萬物性情也,天地萬物無變易,豈諸佛慧命獨不相續而稱末法[A48]已絕乎?」
夫毘盧寶冠,非常帽也;千佛衣,非常服也。寶華王座,此何座也?今戴若冠、披若衣、登若座,必當宣傳慧命,提挈綱維,方為稱佛本懷,代佛揚化,弗致虛消信施、濫膺恭敬,乃牽枝引蔓,舉果談因,雖演大乘而屢稱滅絕,此是佛境,而我輩無預,但當念誦,力行持戒、脩福,以待他生後世往彼淨土,以仗佛力,自當開悟。
嗚呼!若止如是,則釋迦何用出世?達磨何必西來?三家村裏、十字街頭,唱勸世文者足矣。故曰:「師子身中虫,自食師子肉。」斷佛種者,非若輩而誰歟?
夫世間法,家國將亡,為人臣子當竭力恢復,如勾踐報吳、包胥復楚。際大法將替,為佛弟子不思繼續,反稱滅絕,忠臣孝子口忍言之、耳忍聽之乎?
勝心
學道者不可有勝心,若用於本分亦不可少。何則?我與過去諸佛菩薩、得道賢聖同一體性,彼[A49]已超生死、證涅槃,而我尚沉苦海、囚五陰,豈不深恥?故世尊敕羅㬋羅曰:「十方一切調御士,念念[A50]已證善逝果,彼既丈夫我亦爾,何得自輕而退屈?」是故,有志之士當以佛菩薩為准,則孳孳不暇,日臻玄奧,此即善用勝心。
若不善用者,則但忌勝[A51]己、傲不如[A52]己而[A53]已。《華嚴論》曰:「十信位中勝解未成,未得謂得,便生驕慢,不近善友,能成就大地獄業。若一信不退,常求勝友,資所未聞,即無此失。」故學道者能謙下一切,唯日不足,此真無上世、出世間勝心,不可少也。
緣事
大法隆盛時,善知識務弘法利生以續慧命。初無意於有為勝事,自然天龍擁護,道俗忘軀,不假思議,輻輳成辦。故天衣懷老五坐道場,盡翻瓦礫丘墟為釋梵宮殿,懷老豈加毫意於其間哉?蓋務本而末自隨矣。
今欲造某殿、起某事,則講經坐禪以聚錢穀,且有才幹則結之、有勢力則諂之,但欲成就勝事,便將佛法作人情,不知勝事雖多,而根本隳盡矣。故延安禪師曰:「萬事隨緣,是安樂法。」
昔蔣山元公,舒王請為募緣,新其室廬,元公曰:「眾生捨財如割身肉,以勢強之,非出本意,反造業耳,莫若隘陋為安。」舒王益敬仰之。故為佛事者,稍存私意則粒米寸薪難消難受,俱紅燄鐵丸果也。有道之士可妄營求,令彼此造業也哉?
開知見有二種
根器廣大,心志猛利,踏著關竅,如洞啟重門,玲瓏光透,即始而見終,憤憤悱悱,生機勃發矣,故曰:「觀於海者難為水,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。」若真到海上、親入聖門,自見心思不可限量、言語不能形容,欲罷不能,日升堂奧。故善財初見文殊即獲妙心,自然不[A54]已,欲學菩薩道、行菩薩行,不自滿足,遍參諸友,乃得一生成辦圓滿菩提,此則開真正知見之榜樣也。
其有狹劣之器,死用功夫,少發境界,或露知解,渾身滿足,如不能容,傲慢古今,下視一切,障蔽無量法門,更不知有堂奧之事。如乞兒,飽滿一食頓生極樂,更不知有珍饈殽膳也。若明眼者裁抑之,便起嗔恨,以為不放出頭,障我道光。大似螢火,自逞少光,照不及寸,若以日月臨之,反憎其隱奪自[A55]己光明也。又如進城者,走入甕城便道[A56]已進,問渠城中華美,毫無所見,若言未入,則道:「我[A57]已入矣。」不進不退,死在甕城裏也。此一種乃開邪知解之樣子,學道者須當審擇,幸毋墮焉。
慚愧
等覺鄰於妙覺,猶有一分無明,如十四夜月,須慚愧懺悔,然後去無明、圓本覺,而稱極聖,況其下乎?夫文殊、普賢俱等覺也,若生滿足,何得入於妙覺哉?亦如十四夜月,光亦大矣,其體亦幾滿而圓矣,若曰:「吾亦足矣,何必慚愧懺悔?」則終難去此一分暗相,不能得圓滿光輝矣。
故知三界六道,久沉苦海,不能出頭,皆繇不能痛生慚愧懺悔,稍有毫釐便自滿足故也。原夫法身本無涯量,何有滿足?如大海納眾流,可以溝澮之盈自限哉?十一善必首信慚愧,學道者時刻省心方有相應行耳。
詐現大心
《華嚴》以十地聖人說法如雲、神通如雨者,不名真佛子,不如大心凡夫頓證法界,此名真佛子。夫心何以稱大哉?蓋為盡空遍剎,無非此心含裹、此心彰現,法本如是,不待擴而後大也。
眾生分中各各廣大,不知而妄自執小,從執小而又欲脩之,縱經塵劫位登十地,亦非本大之體,故諸佛呵之不如大心凡夫耳。
若真實悟心,則自然超越廣大,無量無邊,莫測涯際,故曰:「或是或非人不識,逆行順行天莫測。」此所謂大心凡夫也。
今有談圓頓而弁髦小乘,呵有為而棄滅因果,似大心矣,稍涉逆順如絲髮,即渾身聳動,向之大心安在?豈大心在逆順外耶?正我佛所謂詐現大心者耳。十地聖人豈反不如之乎?莫大妄語。
虛妄受用
真、偽,是、非,毫忽千里。自菩薩、以至二乘禪天、外道、魔種、神仙各有受用妙趣,更有同業相招、同類印證,於是恬然自信,了不回顧。世尊曰:「各各自謂成無上道,若無神通福報殊勝受用,亦或知非生悔,豈甘魔外乎?」
今有不看教參禪,與世浮沉,隨緣放縱者,自稱得真受用,詆教則曰:「紙上語耳。」談宗則曰:「直下便是。」只要受用,言及差別則拈拳奮臂,滿口如狂。予曉之曰:「此事大非輕易,如來稱為大事因緣,三世諸佛、十方聖賢千言萬語,夫豈苟然?只因真偽難分、黑白難別,朱紫相類,苗莠依希,誠慮後學混同,是以苦口詳悉也。若世諦小事,差謬不過一生,極重不過身命;此係千生萬劫永無出期,一錯永錯,是故大須仔細。」
古云:「天魔外道本無其種,只為見解小差,執而不返,恥於下問,不覺不知遂乃流入其趣。」今自許得力受用者,較天魔外道必不及也。摩醯首羅為大千界主,能化身百億。非非想天入八萬劫禪定,尚不出生死輪迴,汝乃耽迷五欲,根塵識內全不知非,便自稱得力受用,不亦謬乎?正如窮人妄號帝王,自取誅滅耳。
古人具大力量如趙州,八十猶行腳;雪峰三到投子,九上洞山;汾陽前後參七十一員善知識;天台韶國師參五十四員善知識;大慧則諸方盡皆印可,而自[A58]己決不放舍,故曰:「大疑大悟,小疑小悟,不疑不悟。」
若漫然不疑,頓得受用,則趙州、雪峰諸老當拜下風矣。果真為生死,欲發明大事,急請放下,遍訪群賢方可。倘只圖目前受用,不管他生,則任從放縱,而曰:「我自有得力受用。」成大我慢,魔伴侶洵可哀也。
天樂鳴空集卷上(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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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經文資訊】嘉興大藏經(新文豐版) 第 20 冊 No. B097 天樂鳴空集
【版本記錄】發行日期:2024-11,最後更新:2024-02-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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